田埂邊的野菊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卷著邊,沾著的夜露順著花瓣的紋路往下淌,在草葉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它們長得不高,卻擠擠挨挨地從稻叢間隙里鉆出來,像是怕被這成片的金色比下去,非要掙出點自己的顏色。
水渠里的水剛漫過腳踝,清得能看見水底新割的稻茬,斷口處還帶著點青綠色。
水面映著天,起初是靛藍的,漸漸被晨光染成了蜜色,云影飄過,便成了流動的琥珀,和田里的金浪一唱一和,美得讓人忘了呼吸。
溫羽凡扶著一根稻稈站穩,指尖蹭過穗上的絨毛,軟乎乎的,像兒時外婆家的蘆花墊。
記憶突然涌了上來……
也是這樣的稻田,也是這樣的十月,他那時約莫七八歲,跟著爺爺在田里割稻,陽光曬得后頸發燙,脫了短袖,皮膚便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遠處的布谷鳥“咕咕”地叫,爺爺的鐮刀“唰唰”地響,稻穗堆在田埂上,散著甜絲絲的香……
此時三人的腳步終于再也邁不動半步。
晨霧像一層濕冷的紗,裹在他們汗濕的皮膚上,風一吹,便激出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金滿倉的呼吸早已亂得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起伏都帶著傷腿被顛簸的抽痛,額角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又重重砸在溫羽凡的后頸上,涼得人一激靈。
“歇會兒吧。”溫羽凡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他小心翼翼地將金滿倉從背上卸下來,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田埂上的稻草被壓得“咯吱”作響,金滿倉剛坐穩,傷腿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指節死死掐進潮濕的泥土里。
他自己也往稻稈堆上坐,后腰抵著硬邦邦的田埂石,才發現渾身骨頭都在發響,像是生了銹的合頁。
風從稻浪里鉆出來,帶著谷粒的甜香,可吹在臉上,卻讓緊繃了整夜的神經驟然松懈,疲憊像潮水似的從骨頭縫里漫出來,眼皮沉得像墜了鉛。
霞姐蹲下身解開帆布包,手指抖得厲害——連續數個時辰的奔逃,連指尖的肌肉都在發僵。
那盒鋁箔餐盒被她捂了整夜,邊角壓得有些變形,邊緣凝著的油星在晨光里泛著青白,像層凍住的蠟。
“凡哥,墊墊肚子吧。”她把餐盒遞過去,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溫羽凡抬手接時,指腹先撞上了那圈油星,滑膩膩的。
他掀開盒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冷油和米飯的氣息飄出來……
紅燒牛肉的醬汁凍成了琥珀色的硬塊,死死粘在慘白的米飯上,連肉粒都縮成了深褐色的小塊,看著毫無生氣,倒像是塊風干的土塊。
他的目光往旁邊偏了偏,正落在金滿倉的傷腿上。
夾板邊緣的紗布已經和草屑粘在一起,隱約能看見底下泛著青黑的腫脹。
指尖在餐盒邊緣頓了頓,鋁箔的涼意透過指腹滲進來,他又把盒子推了回去:“給老金吧,他傷著,得墊墊。”
“別啊大哥。”金滿倉扯著嘴角想笑,可傷腿的抽痛讓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你背著我在野地里跑了一整宿,腰桿子都快壓折了!”他故意把“壓折了”三個字說得重重的,尾音卻因為牙關打顫而發飄,“快吃,不然我這心里堵得慌,比餓還難受。”
霞姐忽然“嗤”地笑出聲,伸手捏起塊裹著油凍的牛肉,在兩人眼前晃了晃。
那肉粒凍得硬邦邦的,油星順著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沾著草屑的褲腿上,洇出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倆大男人,矯情啥。”她把牛肉往嘴里送,“咔嚓”咬下一小塊,腮幫鼓得像含了顆石子,醬汁順著下巴往下淌,她也不擦,就那么含糊地說,“分著吃幾口,誰也別想躲。”
溫羽凡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喉結不自覺地滾了滾。
他也伸手捏了塊牛肉,放進嘴里一嚼,干澀的咸腥味立刻漫開來,混著點沒吐干凈的草根碎屑,刮得喉嚨有點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