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川次郎左衛門心中一凜:“欽使大人何出此言?”
鄭成功目光灼灼,將肥前藩縱容、甚至資助浪人偽裝倭寇,突襲臺州,屠戮百姓、擄掠工匠的罪行一一道出,每一樁都有確鑿證據。“陛下龍顏大怒,已下明詔。”他緩緩道,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驚雷,“限三月之內,縛獻肥前藩主鍋島勝茂;盡誅九州諸島倭寇;賠銀五百萬兩;開長崎、平戶為大明商港…若逾期不辦…”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舅父瞬間蒼白的臉,“陛下將親提天兵,犁庭掃穴,寸草不留。屆時,‘鎮海號’那樣的巨艦,來的就不是一艘,而是整個艦隊。那一聲炮響,舅父前日也應聽到了,區區礁石尚且化為齏粉,若落在長崎町,或是指向江戶城…”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冰冷的殺意已彌漫整個廳堂。廳外隱約傳來龍鱗衛甲葉摩擦的鏗鏘之聲,更添肅殺。
田川次郎左衛門冷汗涔涔而下。他深知眼前這位外甥絕非虛言恫嚇,那艘停泊在外海的黑色巨艦就是最好的證明。他更清楚,九州諸藩并非鐵板一塊,薩摩的島津家、筑前的黑田家,無不對肥前藩的地位虎視眈眈。一旦明國真的興師問罪,鍋島氏首當其沖,而其他藩,尤其是與鍋島氏有宿怨的,甚至會樂于見到其覆滅,并趁機從中漁利。
“欽使大人…”田川次郎左衛門聲音干澀,“此事…此事關系重大,鍋島殿下恐怕…”
“陛下圣諭,是給德川將軍,也是給九州所有藩主大名的。”鄭成功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倭寇之禍,絕非區區浪人所能為!背后若無某些大名默許、支持,甚至縱容其麾下武士假扮,焉能如此猖獗,屢剿不絕?陛下要的,是一個徹底清靖的海疆!任何包庇、縱容者,皆與元兇同罪!”
正式會談結束后,鄭成功借口參觀庭院,與田川次郎左衛門單獨走在枯山水庭園中。龍鱗衛遠遠護衛,確保無人靠近。
“舅父,”鄭成功語氣轉為親切,“方才公事公辦,還望舅父見諒。”
田川次郎左衛門苦笑:“欽使大人奉皇命而來,自當以國事為重。”
鄭成功停步,凝視著精心修剪的松樹:“舅父可知,朝中對于是否對倭用兵,爭議頗大。陛下雖怒,但亦有顧慮。”他壓低聲音,“北有韃虜虎視,南有流寇未平,朝廷實不愿久困東瀛。陛下真正要的,是倭寇絕跡,海疆靖平,開港通商,而非真要征服倭國。”
田川次郎左衛門眼中閃過希望:“如此說來。。。”
“但若九州諸藩不識時務,”鄭成功語氣轉冷,“陛下也絕不吝惜雷霆之怒。屆時大軍東征,玉石俱焚。”他轉身面對舅父,“故甥兒希望舅父能暗中聯絡對鍋島氏不滿的諸藩,形成壓力,迫使幕府妥協。如此,既可免刀兵之災,又可。。。”鄭成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讓田川家在九州獲得更多話語權。”
田川次郎左衛門沉吟片刻:“鍋島氏在九州樹大根深,與幕府關系密切,恐難動搖。”
鄭成功從袖中取出鄭芝龍的密函:“這是家父給舅父的信。其中列出了在九州可用的資源和關系。家父還說,他在平戶的商館這些年積累了不少人脈,必要時可助舅父一臂之力。”
田川次郎左衛門接過密函,神色復雜:“芝龍兄還是這般神機妙算。”他深吸一口氣,“我田川家這些年來確受鍋島氏壓制,若能借此機會。。。但此事風險極大,若被幕府知曉。。。”
“富貴險中求。”鄭成功目光如炬,“大明必勝此局,舅父何不趁勢而為?況且,”他語氣轉冷,“若舅父不愿相助,他日天兵降臨,田川家恐怕也難以獨善其身。”
田川次郎左衛門沉默良久,終于重重點頭:“我明白了。請轉告芝龍兄,田川家知道該如何選擇。”
鄭成功面露微笑:“此外,還請舅父約束好自家勢力。陛下最恨倭寇,若田川家有人牽扯其中,還望速速斷絕,以免殃及池魚。”
田川次郎左衛門鄭重承諾:“欽使放心,我立即徹查家中,絕不姑息。”
二人又密談片刻,鄭成功方告辭離去。
正如鄭芝龍所料,鄭成功拜訪田川家的消息以及大明皇帝的嚴苛要求,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在九州各大名之間激起的滔天巨浪。
恐慌、憤怒、算計、竊喜…各種情緒在九州諸藩的城堡中蔓延。與肥前藩相鄰或有怨的藩主,開始暗中聯絡;自身也不干凈的藩主,則惶惶不可終日,急于撇清關系;更有野心勃勃者,如薩摩的島津氏,已開始盤算如何在此番變局中奪取更大的利益。
數日后,江戶城。
當鄭成功的使者再次抵達,遞上正式國書,要求覲見將軍時,德川幕府的老中們發現,他們面對的已不僅僅是一個來自強大明國的使節,更是一個身后已然開始分裂、騷動的九州。九州諸藩詢問、抱怨、甚至暗中告發鍋島氏的文書,已先于鄭成功一步,雪片般飛入了江戶。
此刻,鄭成功立于“鎮海號”艦首,遙望那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城堡。他知道,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而他手中,已多了幾分來自血緣故土、卻關乎利益的籌碼。海風凜冽,吹動龍旗,獵獵作響,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奏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