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靜逐漸意識到母親似乎利用這種方式在公共場合吸引所有人關注,母親凌駕于女兒的那些時刻仿佛讓她的精神得到了某種異樣的滿足。錢書遇一邊訓斥樊靜,一邊在耳畔收集來自四面八方的評論,她會因為一部分能觸及到內心敏感點的評論而興奮得紅光滿面。
“你瞧瞧那個小姐姐,她競賽得了銀牌還被媽媽批評,你回家要好好努力學習啊,爸爸媽媽對你太寬松了。”
“你看看人家家教多么嚴格,我看只有這種家庭才能出來拔尖的孩子。”
“錢老師對孩子真是高要求啊,樊靜以后肯定能考進數一數二的大學。”
“你們都要像樊靜學習呀,好孩子就是要這樣嚴于律己。”
樊靜的叛逆始于她發現錢書遇在聽到這些評論時眼里的那股子興奮,比起女兒對訓斥的反應,錢書遇更在意的是其他人的注視、感嘆、夸贊,那些外來的反饋仿佛是能予以她力量的興奮劑。
樊靜在那一年終于明白母親的快樂來自對女兒的極端掌控,她利用在女兒面前施加長輩權威這件事來搭建舞臺吸引旁人關注,她在想方設法滿足自己渴求隨時隨地被追光燈照耀的那種強烈虛榮,樊靜只不過是她拿來演技的傀儡。
樊靜識破母親的齷齪心思之后便開始不再用心學習,錢書遇見樊靜成績下降對她的羞辱更加變本加厲。她在十一歲那年時常因為沒完成單詞聽寫被母親推出門徹夜站在走廊,什么時候背會全部單詞什么時候才被允許進屋,那扇把樊靜鎖在走廊外的門將她永遠鎖在了無助的十一歲。
錢書遇為了讓樊靜感到羞恥會故意讓她穿著小背心和三角短褲站在門外,鄰居們下班的時候經常會在走廊里看到一個衣著單薄的十一歲女孩,那個女孩抱著書本蹲在地上一邊抹眼淚一邊背單詞。鄰居們也知道千萬不能勸,勸說意味著引燃炸彈,如果開口勸女孩的母親就會更加肆無忌憚,那個小女孩接下來的日子也會越發不好過。
樊靜討厭被斥責,討厭被嫌棄,討厭被注視,討厭被憐憫,她因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在十一歲那年兩次嘗試終結自己的生命。青城第三醫院的心理醫生聲色俱厲地告誡錢書遇,如果這樣下去孩子總有一天會被她逼死,逼瘋,逼得人不人鬼不鬼,錢書遇在樊靜第二次自殺過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松了對女兒的管教。
錢書遇在心理醫生建議之下停掉了樊靜的所有課余補習班和課外興趣班,她不敢再苛刻要求女兒的成績,樊靜再也不必背那些上大學時才會用到的單詞。父親樊雄每周去金水鎮寫生的時候會帶上女兒一起去散心,那些在金水鎮渡過的悠閑假日讓樊靜這根緊繃的琴弦終于得以松弛片刻。
那位心理醫生直接點明錢書遇本人的心理問題比女兒還嚴重,如果不及時干預恐怕未來會出現無可挽回的局面,錢書遇聽到那種荒謬預言氣得站起身來狠狠甩了醫生一耳光,樊雄也對心理醫生不負責任的推測表示很是不滿。
現在想來心理醫生當年指出的問題的確很有預見性,兩年之后錢書遇便做出了載著出軌的丈夫以及那個無辜孩子沖進大海的瘋狂舉動,假使錢書遇和樊雄但凡有一個能聽進去心理醫生的建議,那場慘絕人寰的世故或許就不會發生在金水鎮。
樊靜作為父親出軌事件的告密者常常自責得無以復加,她的手腕上又陸陸續續多出了兩道傷疤。外公外婆在樊靜第四次自殺時出現在醫院收留了她,樊靜自此過上了比從前優越無數倍的富足生活,外公外婆從來都不會過問她這個孫女的成績,她高三下半年才想起翻出書本認真學習,如同做夢一般稀里糊涂地考上了青城師范。
外公外婆相繼去世那年,樊靜手腕上又多了一道疤痕,她倍感幸運的是在大學第一學期認識了像午后陽光一樣溫暖生動的白芍藥。兩人青城師范畢業后樊靜陪白芍藥在金水鎮附近的學校里四處尋找工作,白芍藥在應聘金水一中的時候一時粗心把樊靜的簡歷也投了進去,結果白芍藥沒有通過一中篩選,樊靜被通知到學校簽合同。
白芍藥勸樊靜認真考慮一下這份金水一中的高中語文教師工作,樊靜想到那片埋葬母親的海對這份來自金水鎮的工作有過一瞬動心,然而她自知已無力在人世支撐太久,她手腕上近期新添的第六道傷疤便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