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視在座的幾人,眼中滿是血絲:
“換回來幾座被明狗提前燒成白地的空寨子?還是換回來咱們巴牙喇勇士的尸體,堆在那該死的黑山峪口,讓人用炮子當靶子打?!
老子麾下最勇猛的牛錄額真(佐領)折了三個!三個!”
“濟爾哈朗,慎言!”
旁邊一位年紀稍長、面相沉穩些的親王,名叫巴喇瑪,低聲喝道,下意識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和窗戶,仿佛怕那呼嘯的風會把話吹出去。
但他自己握著酒碗的手指關節也因為用力而發白,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大汗……自有他的深謀遠慮。明人如今不同以往,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再計議下去,咱們的老本都要賠光了!”
另一個相對年輕、但眼神銳利的宗親接口,他是杜度(褚英之子),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不甘與怨氣,
“過去的八哥(皇太極未稱帝時兄弟排行),那是帶著我們,像獵鷹一樣,指哪打哪!
破撫順,克沈陽,下遼陽,哪一次不是賺得盆滿缽滿,搶來金銀女人無數?哪一次不是讓明狗聞風喪膽,望旗而逃?”
他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似乎灼燒著他的喉嚨和心肺:
“可現在呢?拳頭砸出去,碰到的全是鐵板!不僅沒撈到好處,反而被人算計,損兵折將!憋屈!太他娘的憋屈了!
那個明朝的小皇帝,崇禎,以前是什么貨色?不過是個躲在深宮里、被那些東林黨文人耍得團團轉的毛頭小子!聽說登基時連龍椅都坐不穩!”
杜度越說越激動,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可你們看看現在!他像是被山精野鬼附了體!每一步都像是能掐會算,專門踩在咱們的痛腳上!
咱們的游騎斥候還沒摸到邊墻,他的那個什么‘皇明衛隊’就已經卡死了山口要道!
咱們想偷偷聯絡科爾沁或者喀爾喀那些墻頭草,許以重利,結果轉頭人家就被明朝的使者用更大的價錢、更多的茶磚布匹,還有他娘的什么‘互市特權’給拉攏過去了!
這仗還怎么打?咱們是在跟人打,還是在跟……跟一個算命的打?!”
資源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從本就不甚豐盈的國庫和各家私庫中流出,換來的卻不是預想中的土地、財富和奴隸,
而是一次次令人顏面掃地的失利、越來越長的陣亡名單,以及底層旗丁和包衣阿哈(奴仆)中間越來越響亮的怨言——
畢竟,出征沒有搶掠到足夠的東西分賞,死的人卻越來越多,家家戶戶披麻戴孝,這日子,誰還愿意跟著拼命?
原本就建立在征服與掠奪之上、內部利益關系錯綜復雜的后金政權,仿佛被硬生生拖入了一個看不到希望和盡頭的泥潭。
每掙扎一次,就陷得更深一分。
這些只能在私密場合、借著酒勁才敢發泄的牢騷與質疑,表面雖平靜,內里卻蘊含著撕裂一切的力量。
它們終究沒能瞞過皇太極那雙日益警惕、布滿血絲的眼睛。
當關于這次“王府夜話”的只言片語,通過某個不起眼的包衣或者侍衛之口,輾轉傳入汗王宮中時,
皇太極正在燈下凝視著地圖上那條讓他損兵折將的黑山峪。
他握著朱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握得更緊。
內部的裂痕,往往比外部的刀劍,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