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著眾弟子到了湖邊,戌甲先說道:“方才師叔提到年試之事,你們倒不必太過因之緊張。年試通過之難,那已是一以貫之。不光眼下難,我在學堂之時,能通過者也是寥寥無幾。至于更早,彼時體學的前輩弟子們又遠非我等可比,其中緣由你等已上山有日,應該明白,我這便不再多說了。”
朝眾弟子走近了一步,戌甲繼續說道:“再說我通過年試之事,并非全然靠的本事,其間之運氣亦是必不可缺。面對考官之際,但凡一招出錯,便前功盡棄。而僅憑平日里的那些對練經驗,想一招不錯是決計不可能。應對之時,有些出招其實是臨時起意,有投石問路乃至以身試法之意。出招之時,心中并無半分把握。所幸招招都奏效,然若是換了考官,甚或考官換了路數,令我再考一次,則我未必還能通過。”
心覺這一通說得太多,戌甲笑了笑,說道:“方才只是我的一點心得,以供諸位師弟們參考。仙途道道,未必非得循我的腳步往前走。順其自然,盡力即可。”
再退后兩步,戌甲最后說道:“好,既然師叔讓我帶著諸位練,那今日就隨我來回跑幾趟湖吧。”
說完,戌甲自在最前領跑,眾弟子們跟在身后,一隊人沿著湖邊慢跑。跑了一個半來回,已有人漸漸跟不上。因與眾人是初見,戌甲自覺不便催促,只好放慢些步子,等著身后眾人趕上。如此又跑了大半個來回,多數人便已跑不動,只得走完剩下的不到半個來回。
這一趟領跑讓戌甲大致摸清了眾師弟們的底子,往后戌甲都只領著跑兩個來回,且壓了壓步子。不過,于中途不許放慢步子,更不許停頓。起先幾日里,還是有人堅持不下。戌甲倒也不勉強,挑了一位穩重些的師弟代為領跑,自己則陪著堅持不下的幾位師弟慢些跑在后面。如此這般確是有些用,幾日之后,自己陪跑的師弟便少了一位。再過幾日,又少了一位。十幾二十日之后,戌甲便已無須陪跑了。又過去十余日,眾師弟們已能跟著戌甲跑下兩個半來回。
這天跑完了湖,眾人剛剛散去。戌甲正要回住處,卻見到趙壘子走來,便迎了上去,拱手問道:“師叔怎地有了空閑來此?”
趙壘子笑了笑,答道:“我本是想著過一陣子再來,卻被師兄責怪對徒弟不上心,催我來看看。”
看了一眼已然遠去的眾弟子們,趙壘子稍斂笑容,問道:“帶了這么些天,覺著這些師弟們如何?”
見戌甲猶豫不答,趙壘子伸手拍了拍戌甲肩膀,說道:“對你師叔我還須有所保留么?但說無妨。”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若論根骨如何,其中只有一人強于我,另有三四人與我不相上下,其余則皆不如我。至于是否別有長處,我便一時看不出來了。”
趙壘子嗯了一聲,點頭說道:“我與師兄也議論過,看法與你差不多。戌甲,這些年下來,你倒是練出了些眼力。”
戌甲抬手請趙壘子去一旁坐下說話,一邊走一邊說道:“師叔過獎了,與師弟們相處了這么些日子,總歸能看出點什么。只是……。”
見戌甲欲言又止,趙壘子擺了擺手,說道:“但說無妨,但說無妨。”
待二人走到一處地方坐下后,戌甲這才說道:“雖說我上山之時,體學這邊就已是青黃不接的景象。可畢竟只論根骨的話,一眾師兄弟之中強于我的仍不在少數,剩下的也大多與我差不多,不如我者可說是寥寥無幾。怎地這才過去沒多少年,體學弟子的資質竟又倒退了這么多?”
聽戌甲這般問,趙壘子并不覺意外。只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你會覺著不可思議,那不過是因你在山上的日子還太短了而已。當初你還在學堂之時,有比你早上山多年的弟子回學堂,見過你的一些個師兄弟之后,也曾說過類似你剛剛說的那番話。”
戌甲覺著有理,點了點頭,問道:“那體學這邊莫非一直無有法子能阻擋住此等趨勢么?”
趙壘子微嘆一聲,答道:“早就試過好些法子,皆無用。如今,已想不出什么可行之法了,大家也似心照不宣地就這般將就了事。按師兄的說法,大勢如此,能奈如何?”
言罷,二人沉默片刻。趙壘子又問道:“覺著師弟們心氣如何了?”
戌甲搖了搖頭,稍露失望之色,答道:“心氣著實不高,見不到半點昂揚神色。每日只是安靜地跟著我,照我的話去練。無人議論,更無人發問。”
說完之后,戌甲略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師弟們心性倒是實誠。跟著我一道跑湖,縱然累到邁不開步子,也不曾見有一人暗中動用靈氣,使些偷奸耍滑的手段,這便強于我了。當年我初跟著師傅跑湖之時,曾幾次偷偷動用過靈氣,卻未被師傅點明。那時,還自以為瞞過了師傅。之后,才漸漸想明白過來,那其實也算是在考察我。興許是因我只在精疲力竭之時,才稍動些靈氣,且幾次之后,漸漸練出些體力,就再未動用過靈氣,師傅這才愿意將我繼續收在門下。”
直聽到這里,趙壘子才唉了一聲,略感欣慰又略覺無奈地說道:“你這班師弟雖是記在我門下,卻都由你師傅把了關。他是個什么想法,你該清楚。資質差點尚可考慮,可若是讓他看出心性有哪里壞了,那便決計是不肯收的。前些年,便有幾個根骨不錯的弟子被他給拒了。那幾個其實就是沖著師兄的名頭而來,結果卻只能悻悻而退。其中除一人轉投體學這邊另一教授門下外,其余幾人皆憤然棄了體學,往投對面去了。之后,也打聽到,那幾人在對面皆投了師入了門,正每日里按部就班地修練。”
說了這一大段,趙壘子卻覺著胸中塊壘仍未舒凈。戌甲也不插話,只靜靜在一旁聽著,便聽趙壘子繼續說道:“戌甲,不瞞你說。我們幾個師兄弟也就此事勸過師兄,說難得這幾個根骨尚佳的弟子愿意來投,縱然心性品質上略有瑕疵,日后卻仍可細細調教打磨,尚未見不能成材,何必一見面就給拒了。”
想來趙壘子確是覺著可惜,到這里便說不下去,只不住地搖頭嘆息。戌甲便輕聲接過話,問道:“師傅卻咬定不收,是么?”
趙壘子卻并未回答,只抬頭看向遠方。良久,轉頭看向戌甲,問道:“戌甲,我來問你。心性好的師傅必定教出心性好的徒弟么?心性不好的師傅教出的必定是心性不好的徒弟么?”
戌甲想了想,答道:“自然是未必。師傅教的,徒弟未必學。師傅不教的,徒弟亦未必不學。師傅教好的,徒弟卻不學好的,則徒弟將來未必是好的。師傅不教好的,徒弟卻學好的,則徒弟將來未必是不好的。學好學壞,師傅只在指引,做決定的終究是徒弟自己。”
聽完戌甲所說,趙壘子思忖了一陣子,緩緩點了點頭,說道:“是啊,師傅當了太多年,早已習慣替徒弟做決定,卻忽視了徒弟自己的想法。”
沉默一陣子,趙壘子又問道:“戌甲,我再問你。心性好的徒弟會否變壞,心性壞的徒弟能否教好?”
這一問卻難住了戌甲,來回想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師叔,憑我的見識與閱歷怕是答不出個準來。只是,這江山易改卻本性難移。想來天生好的縱然壞了亦不會壞得徹底,興許仍存挽救之余地。天生壞的縱然前時教好了,一遇誘導怕是仍易變壞。”
頓了頓,戌甲又說道:“想來師傅應是拗不過這一點,才咬定不肯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