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甲舉杯嘗了一口,皺著眉問道:“你這用什么梅子煮的,怎地這么酸?”
左哲灌下一大口,然后說道:“用的是自己腌制的山南大青梅,以小火熬煮三四個時辰,靜置冷卻之后,再裝瓶放入冰水中待用。你也別嫌酸,我就是這手藝,不酸不正宗。”
吃了幾筷子后,戌甲問道:“怎地不去三四點書屋,改去那井書屋尋書看了么?”
左哲嘆了口氣,邊吃邊答道:“沒法子,近來三四點書屋的書已沒法看了。滿眼看去,柜面上擺放的凈是些蠢得不能再蠢的書。只是,井書屋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凈擺的是一筆名喚作未聞清寫出的東西。”
吐出嘴里的骨頭,用筷尖挑了挑牙縫,左哲接著說道:“那未聞清一眼就看得出來,肚子里沒裝多少棉綢,腦子里沒藏幾根針線,卻偏要動手裁褂子。結果是一會兒袖子短了,一會兒領子沒料子了。眼睛一紅,荏地四處抓來都往上縫。長了再剪,寬了再裁。旁人要說不好看,反罵人沒眼力,識不得這千色百料的絕妙配法。有一日真的穿了出去,內里膈應著不舒服,外面還被嘲作叫花子。”
戌甲笑了笑,說道:“從古到今,抄詩詞的多了去了,又何必說得那么刻薄。”
左哲呸了一聲,說道:“抄可以,不能亂抄。尋幾句前人詩句,似是而非地拼在一起,前言不搭后語的,講不出完整人話來。那未聞清要真有集唐的本事,你看我還會如此說么?牡丹亭我前后看了那么多遍,你幾時見我罵過老湯抄詩了么?更不要說那未聞清光抄不夠,還亂改一氣。字詞間的意思弄明白了么,就在哪兒改,簡直就是糟踐前人的心血。”
夾了一筷子入口,戌甲邊嚼邊說道:“這井書屋我閑時也去過,柜面上擺出來的多是些寫酒豪劍仙的書,還曾翻過幾本。經你這么一提醒,倒想起來那翻過的幾本好像還真是署名未聞清。只是書里見不到幾分仙氣與豪氣,倒是有撲面的俗氣與小氣。”
聽戌甲這么一說,左哲哈哈大笑,說道:“知道未聞清為何總愛寫些劍與酒么?因為漂亮好看。你看那虞姬,不就是細腰舞雙劍,酒燙桃花面么,那多美啊!女子尚且如此,那男子就更別提有多美了,是吧?”
戌甲此時尚未回過味來,左哲又接著說道:“至于寫什么無招勝有招的,那就更是瞎編了。凡招式者皆發于動之機,無招便是無機可發,機若不發,便動無可動,則以何取勝?寫出此等蠢話之人,分明是腦中已然空空,卻拉不下臉面,明言自己寸才已盡,反要硬拗。”
此刻,戌甲已然明白了過來,便笑著問道:“似未聞清這類筆法的書,在三四點書屋也不少,為何以前沒見你罵過?”
左哲嘆了口氣,說道:“那是因為三四點書屋的蠢書實在太蠢,以至于掩護住了這類筆法的書。其實別管哪家書屋的書,但凡是未聞清這個路數的,都是那般鳥樣。寫書的稍能賣弄點文筆,連抄帶編弄出些蠢故事。堆砌些華而不實的辭藻,拼湊些莫名其妙的詞句,再借用些古色古香的名姓,好顯出一個雅字。其實不管借的什么題材,用的什么筆法,但凡圍著個一來編,那寫出來的仍就不過是爽文罷了。任那些書被吹成第幾名著的、作者被吹成什么大俠的,皆概莫能外。圍著一來寫,書中千人萬物皆圍著一轉,實乃孩童視角,幼稚如此,便是比之長發女子亦遠甚矣。還有什么把喝酒當瀟灑,真是笑話!從來瀟灑是指乘著酒興干出漂亮事來,不干漂亮事那便是醉鬼,醉鬼瀟灑?還有什么跟皇帝稱兄道弟,豈不知皇帝乃貴胄之領袖,天下之表率,與皇帝稱兄道弟便是腳踩貴胄而并肩俯視天下,且不說做到做不到,敢這么做的能活上幾日?那些寫書的蠢人到底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再還有什么棋藝高超,動不動就讓十二子的。怎么個讓法,先掛四個無憂角,再點四個星位?師傅帶徒弟下指導棋都沒這么個下法。棋藝如火星,從來高手以命相拼而生,整日與些個臭棋簍子下,便如同頑石鑿稀泥,哪兒能生出半點火星出來?凡此種種,舉不勝數,偏生這些個蠢書本本皆被吹上了天,甚至要被排演成戲。”
放下手中的筷子,左哲前傾著身子,朝戌甲說道:“告訴你吧,越是那種識得幾個字的鄉巴佬,就越是愛在琴棋書畫上裝懂。這里炫耀個什么帖,那里顯擺個什么譜。可你要真要去問這帖怎么臨,那譜怎么拆,保準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到頭來只知道幾個帖、譜的名罷了。當然了,拿去騙那些連名兒都不知道的蠢人還是夠了。”
坐回身子,嘆了口氣,左哲接著說道:“若只是前面那些也就罷了,真真讓人惡心的是有些書寫得那叫一個自以為是。明明自己狗屁都不懂,甚至連狗屁都沒聞過,就敢大放厥詞,胡亂編排。論人論事,皆幼稚至極,還自以為高明得很。寫書的把自己代入書中主角,對著前人就是一通教訓。可笑,你寫書的是個什么蠢東西,也配教訓前人?”
清了清嗓子,左哲仍繼續說道:“有人在書里罵天梁山上的好漢,說甚么賊就是賊,惡就是惡,還讓主角幫著官府剿滅了天梁山。天梁山上的好漢本是魔星降世,那一百單八顆魔星原本好好被封著,就是朝廷的人給放了出來。再說了,若是人間清明,正氣充盈,魔星也掀不起風浪。天梁山能成勢,便是天下混濁之故,不去罵朝廷失德,卻去怪幾個魔星。更不要說那主角靠點小聰明,居然又是經商致富,又是領兵殺敵。世間之人,有一能者便已為數不多。身兼數能還能兼拔其萃,神仙都做不到。寫出這般蠢東西,還恬不知恥地說什么以文載道,就那半桶晃蕩的水,夠澆給誰啊?這臉皮子厚得怕是能刮下幾大碗膩子來。”
戌甲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各家書屋里這般胡亂改史的確是不少,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可以改,不能亂改。前人不管是寫虛的,還是干實的,那都是過了腦子的。曾有書中寫主角教訓先主,令其不去為二弟報仇,最終統一了天下。如此想當然,真真可笑得很。彼時益州新附,人地皆不穩,故而先主之根基實在荊州。失了荊州,折了兵馬,亡了大將。若不發兵反攻,先主起家之班底便會銳氣盡喪。久后,以何壓制住益州?不見先主及一班舊臣亡故后,敵軍剛一打到都城,益州豪強便架起后主去冕投降了么?若是在荊州,縱然圍困日久,又有哪個敢輕言出降的?武鄉侯未能克復中原,北面之敵甚強是一因,內為豪強掣肘乃是另一因。后世多有傳說,言平襄侯北伐不成,乃因宦官讒害,然何人又敢斷言宦官不是豪強推出的替罪羊?畢竟國破之后,宦官盡沒,可豪強猶存。”
喝了兩口酸梅湯,潤了潤嗓子,戌甲接著說道:“說來,那些蠢書雖是極蠢,卻也不可小瞧了。因蠢書讀起來卻最是解乏,反倒是不蠢的書費腦子。你去找那些科甲文章來看,好是絕好,累也是真累。民間不讀正史,好傳演義,就是這個理兒。至于那些寫蠢書的人,有些是真蠢得只能寫蠢書,有些卻是聰明人故意寫蠢書,只要能換來銀子,要多蠢就寫多蠢。”
左哲卻笑了笑,說道:“你也太高估那些寫蠢書的了,能有幾個真聰明人?若是真的聰明,字里行間是藏不住的。同樣的,若是真的蠢,那再怎樣旁征博引,也遮擋不住那股子蠢勁兒。且不光是男子寫書如此,女子亦然。我曾翻過些女子所寫的書,多數寫到心計的,不過是憑色仗勢或高門出身以壓人,使性子罷了。無此二者,便如貓失虎爪,誰還肯讓?自以為是智取計奪,其實是無人與之爭而已。更有甚者,明明是個丑物,卻強寫成奪情借勢,反能制住美人兒,道是天下男子都失心瘋了不成么?可話又說回來,確是另有那么一兩本書中點出了心計之妙。乃計生于心,心動于欲,欲發于利,利在于眾,故而妙計在人不在己。在己不在人者,小聰明而已。”
喝完了杯中的酸梅湯,戌甲盛了碗飯。剛扒了兩口,又說道:“其實吧,書寫蠢一點,套路才簡單些,套路簡單了,才好編下去。且不說編下去才有銀子,真寫出一個九連環來,怕是好些讀者也沒那個耐心去解。”
將飯菜咽下之后,戌甲接著說道:“如今的套路,都是什么沒落人家出身,莫名其妙間為人羞辱。而后一番機緣巧合偶得秘籍,更有高人以身前身后之事相托,因之暗中相助。更兼天賦異稟,練到三層的功,就能敗四層的敵,練到九層九,天下無敵手。接著,變著法的去另一方天地,高手變低手,重新來一遍。這樣無敵一次,重來一遍。”
左哲點了點頭,說道:“這種寫法雖蠢,可一旦起了頭,就非得這般寫下去不可。本事越強,破壞越大。破壞若小,萬物雖傷猶可自愈。破壞若大,生靈皆死豈可復生?然有本事不用,那便是無字可寫。到頭來還是得從低法寫起,低法天地中無敵了,就去中法天地,然后去高法天地、高高法天地,一直這般下去,直到連看書的蠢人都覺得蠢了才完結,然后另起一本新書,再從低法開始寫。說來也不是今人才這有的這般寫法,古已有之。想那神算諸葛便是低法世間的高法,若不借著施火攻而折陽壽之由將其寫死,那到后面就圓不回去了。只不過古人筆力深厚,先后有憑據,虛實有照應,遠非今日那些蠢人可比,故而寫出的書看不出明顯破綻,仍是十分精彩。”
咽下兩口菜,左哲繼續說道:“在我看來,這書寫的蠢不蠢,其實主要不在乎內容,而在乎是何樣人寫的。稚童寫出來的東西,縱是再難讀下去,你能說其寫得蠢么?這三四十歲的人寫六七十歲的書叫慧,寫三四十歲的書叫明,寫七八歲的書叫巧,唯獨寫一二十歲的書就只能叫蠢了,知道為何么?”
戌甲覺著這說法新奇,笑了笑,便問道:“這蠢與不蠢還有個說法么?”
左哲桌底挪了挪椅子,坐穩之后,說道:“因長老者歷久而思深,不慧者難悟之。同齡者相似而不顯,不明者難察之。幼稚者心純而念飄,不巧者難捕之。唯年輕者輕率而謀淺,不蠢者難仿之。”
見戌甲聽后發笑,左哲更是來了勁頭,繼續說道:“還不說那些蠢人,經常上手就寫什么家門棄婚,好像離了那點蠢事,就引不出故事來。退一步來講,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有那么退婚么?覺著不合適了,差人私下去說。若是說成了,別處多少補上一補,讓人家心里好受些。縱是兩家惹出不高興了,面兒上該敬的還是得敬著,哪里會由著子女四處張揚挑釁?更不要說那撬了別家的,會由著被撬來的牽著自家嫡親子女再回去顯擺招惹,真把臉面丟了個干凈,那還叫大戶人家么?說來說去,那些蠢人筆下寫的是大戶人家,心里想的不過是村口的鄰居家罷了,真真笑死個人來。”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三四十歲的人寫一二十歲的書,那確是容易。何況如今都不興親自動手了,照著套路列個小提綱,然后裁成幾塊,每一塊找個代筆來寫,寫完了收攏一拼,各塊首尾稍稍修改潤色,便成了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