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鄔憂聚了一次后,戌甲便在山上歇了兩日。按慣例還得些日子休息,戌甲便盤算著再下山看看。不想驚府那邊卻來催戌甲立刻再去一趟,戌甲先覺著有些奇怪,跟著隱隱覺著似有些不對勁兒。只是,去的路上一直想不出哪里不對,便索性不去多想。
到了干事長的屋子外,正欲抬手敲門,卻沒來由地停了一下。戌甲此時心中已有七八分確定,自己要么被事牽扯,要么被人盯上。下此判斷并無任何理由,全憑感覺。多年以來,凡有不吉之事橫亙在前卻又避無可避之時,戌甲總是隱隱有感。故而,這一下戌甲先一皺眉,跟著反倒釋然了。左右是該來的必來,且看看來的是何人何事再說。
敲開了門,戌甲走到干事長桌前,問何事?干事長抬起頭看了戌甲一眼,又低頭看向身前的一沓子夾冊。頓了一頓,這才緩緩說道:“臨時有一差事要派與你,務必辦好。”
說完,抽出一夾冊,攤開其中一頁在桌面上。戌甲目光移至夾冊,將頁面上所寫看了一遍。心中有些疑惑,便問道:“僅此事而已?”
干事長嗯了一聲,答道:“僅此事而已。”
戌甲抬眼瞟了瞟干事長,猶豫了片刻,還是又問道:“這般著急便只為此事,而無有別事?”
干事長往后靠了靠身子,抬起頭看向戌甲,兩手分搭在桌上,手指噠噠地敲著桌面,頗為不屑地笑了一聲,反問道:“派你別差,你辦得好么?”
聽干事長這般譏諷,戌甲非但不惱,反是心中更添疑惑,漸感有些不安。可也不好當面細問,更不知該如何問。又看了一遍夾冊,記下所寫內容,戌甲便拱手退出屋子。輕聲帶上屋門,戌甲站在門外,皺眉沉吟了一會兒,仍是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對。便搖了搖頭,不再去多想。出了驚府院門,回去收拾了行李,當日便下山去了。
兩日之后,到了辦差地方。說來,這次派差與往日也無甚不同,還是察探山下一處地方有無異常動靜。只是時下還算太平,山下各處要緊地方定期派差察探即可,并無急探之必要。更不消說此次派差之地乃是一座繁榮大城,縱是棄了山下大半地方不管不問,山上也不會少看此城一眼。
心中雖覺著奇怪,差事還是不好耽誤。戌甲一身路人裝扮,花了兩日工夫在大城內轉了一遍。而后,在山上給出的察探地中選了幾處,一日一處換著察探。換了一遍之后,按著戌甲一貫看法,皆無甚異常動靜。想著又要因此受一頓干事長的冷嘲熱諷,戌甲心思道:“左右是無事可報,也就無須盯著了。且放開心情,四處去聽聽看看,好賴不白來一趟。”
大城就是大城,比之尋常州城著實氣派些。遠看去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近看去則字號密布,光彩滿目。戌甲挑了一片,耐心地每家字號問了問,果真是只要銀子夠使,便什么都買得到。漫說那些死物了,縱是倆肩膀扛著一腦袋的活物,只要出手闊綽,莫管是公的或母的,本山的或外山的,但凡看上眼的都能買回家去。只是,活物存放久了,容易自生出些亂子。且終究是圖個新鮮,時日久了反倒免不了礙眼。所以,好些人便是買得起也不愿買。賣的人倒也通情達理,不愿買亦可租。這便有了年租與月租這般中長租,或日租與夜租這般短租,甚或鐘點租這般極短租。真是花樣多多,買得舒心,賣得暢快。
城中轉了一圈,又胡亂轉到了城外,就見到另一番光景了。沒了那么些光的、亮的、吵的、鬧的,所見之人也大多不見笑容,只滿臉的漠然雜糅著疲憊。這些于戌甲而言并不陌生,當年出了學堂之后,頭一遭下山辦差,去的那處地方便與這城外之地相類。不過,到底是大城所在之地,片片工房也建得格外高大些。
戌甲依舊是一身路人穿著,扮作外地來此務工之人,沿路去到各片工房旁,佯裝找尋能干的活兒,看看動靜如何。連看了幾片,卻也未見著什么異常動靜,無非就是聽到些諸如工時長、工錢少之類的抱怨聲。當年頭一遭下山便聽到過,之后這么些年在山下各處也都聽到過,已然習慣了。戌甲也是山下出生,山下長大,自然知道活多錢少有多委屈難受。可但凡到過之地,處處皆是如此,自己區區一個求仙人又能奈之如何?不過是搖搖頭,跟著罵幾句罷了。
日漸西沉,各片工房外的人群先后散去。戌甲自是不好繼續再明著這般看下去,便跟著幾位聊得上話之人一道去吃晚飯。幾人之中有人已來了些日子,于周遭環境熟悉些,直領著幾人往稍遠處一舊巷而去。
進了舊巷,戌甲又看見熟悉的景象。相比城內,此處自有一副天地、一番氣象,凡吃穿用度、人際往來等諸般皆異于城內,似是另居一人間。幾人來到一處排擋,占住一張桌子,數著碎銀點了幾樣吃食。而后,自然是一面一齊等著飯菜上桌,一面說笑著各奉談資。
一人拾起筷子,一面輕敲著桌面,一面嘆道:“若是今年還尋不著中意的活兒干,明年索性就不出來了。雖家居偏鄉僻壤,好賴官府給修了通往州城的路,來回跑點小營生倒也不是不行。”
此言一出,立時便有贊同附和者。只是另有見識者,卻出言反對。戌甲覺著意外,便出聲請其細論一番。見其余幾人亦面露好奇之色,此人便先反問道:“官府為何給咱們這些窮鬼修路,還蓋了錢莊?”
眾人自是搖頭不知,此人接著說道:“我向人請教過,說是修了路,才好誘青壯出去,農林牧漁才好運走。蓋了錢莊,窮鬼們手里的那點散碎銀子便能攏到一起。再拿到別處去生利,然后從中割一點出來勾著窮鬼們不把銀子抽回去。”
一聽這話,鄰座一人腦筋活泛,立刻接下話來,問道:“真這樣了,如咱們那兒的小地方,沒了勞力,沒了物產,也沒了銀子。待老人死絕,那豈不是成了無人之地,就等著讓外山人給占去了?”
不待剛才那人答話,便另有一人插話道:“占去又如何,你當那些神仙大人物在乎么?大不了割了地,偏安別處嘛,又沒礙著湖光山色、歌舞升平了。”
此插話之人掰斷手中竹筷,將斷筷朝桌上一扔,繼續說道:“上面自以為粉飾得真切,其實窮鬼們早就看出來名堂,富貴們就是拼命往自家撈好處,誰還管你那些?山上的撈仙貝,山下的撈金銀。”
聽了這話,在座眾人皆是一陣沉默。還是剛才那活泛之人想起什么來,又說道:“最近聽到傳言,說是有些個大人物覺著不能再這般張口提效率,閉口講集中了。得搞些分布,留點冗余,不要一把吃干抹凈。就當做效率積存,等要救命時再開出來。”
眾人還在琢磨話中意思,那掰斷竹筷之人冷哼了一聲,說道:“說了有什么用?效率與集中便是仙貝和金銀,去搞分布和留冗余就是斷了人家的財路。早些把自家的糧倉裝滿,夠吃幾代就成,誰還去管別家的兒孫會不會餓著?再說了,咱們這般窮鬼們早晚是要斷子絕孫。到那時,縱是山塌種滅也與我等無關了。”
此番牢騷話一出,卻把幾人逗笑了。有人便笑道:“你瞧著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只因你還在用新獨立山人的眼光來看,若是換作舊獨立山人,那一切本該就是這幅光景。若你真是心中不忿,倒也去坐坐那黃金椅,一番發號施令,替我等窮鬼抻抻臂。”
桌旁立時起了一陣笑聲,被這般一起哄,掰斷竹筷之人有些氣充面脹,好半天才憋出話來道:“反正來去還是舊的那一套,誰去不是照樣弄?黃金椅人家坐得,偏我等就坐不得了么?”
戌甲笑了笑,也順嘴插了一句道:“如今人模狗樣的,往上幾輩不都是地里刨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