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甲實是說不出口,卻又不吐不快,便低著頭,朝著地面又小聲重復著方才那句話。忽地聽趙塚子答道:“確是如你所想那般無異!”
一聽趙塚子確認了自己的猜想,戌甲心中驟然一涼,跟著腹中一陣翻騰,便是惡心欲嘔。于是,趕緊用手捂嘴,快步跑去里屋盥洗池邊,埋頭干嘔了好一陣子。說來,戌甲自上山以后,除頭幾年因練體累得嘔吐過,往后就再未有過,今日這次可算是這些年的頭一遭了。
一陣干嘔之后,戌甲踉蹌回到座位,頗顯疲憊。趙塚子端起戌甲放在手邊的茶杯,續了一杯水,又自袖中掏出一小瓷瓶,打開瓶塞,朝杯中滴了幾滴,再將茶杯推給戌甲,說道:“喝了,定定神。”
戌甲喘過幾口粗氣,拿起茶杯一飲而盡,而后靠坐在椅子上。一會兒工夫,氣息漸漸平順下來。此時,趙塚子問道:“還有何要問的么?”
戌甲低著頭,似是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子,緩緩看向趙塚子,一字一字地問道:“那開山大仙……他們當年也是這般修成的仙么?”
趙塚子顯是料到戌甲會有此一問,便很干脆地答道:“也算是。”
戌甲聽后,只默然點了點頭,又看向趙塚子,等待其把話說完。趙塚子伸手端起茶杯,輕輕搖晃了幾下,小飲了幾口,再將茶杯放下,身子微微后仰,靠坐在椅子上,目視前方,緩緩說道:“世間靈氣納于世間萬物,萬物各有其質,則其所納之靈氣各成其型。人與仙同源,其靈氣多寡雖相較懸殊,然靈氣之型卻大同小異。因之,仙體可納人之靈氣,卻可少擔排斥之險,亦可少費轉化周章。然初成仙體,陽壽亦有限,須吸納足量靈氣提升境界以延壽,仙途之上方不會因壽盡而止步。因此,吸納人之靈氣便漸成了修仙必用之法。不唯獨立山如此,天下諸山皆亦然。”
將茶杯輕置于幾案之上,趙塚子起身,負手走出幾步,背對著戌甲,輕嘆一口氣,繼續說道:“這世間靈氣多寡有定,彼多一分則我必少一分,人多一分則仙亦少一分。故人與仙縱然同屬一山,卻仍實是在時時相爭。世間總說天下諸仙山互爭,卻總不言天下眾仙與人群之爭。唉!山上與山下之間有那一級一級的臺階,仙居于高階之上,人活于低級之下。仙與人俯仰相對,便如天生敵對一般。”
說完,趙塚子轉身坐回座位。端起茶杯喝茶,不再說話。戌甲稍稍直起了身子,想著方才趙塚子所言。良久,又問道:“既如此,那如師傅您這般眼光為何還那般高看開山大仙?”
趙塚子放下茶杯,看了看戌甲,微微搖了搖頭,答道:“高看?非也!實是高山仰止!”
趙塚子仰頭一嘆,繼續說道:“如開山大仙那般本就是仙中異類。雖以凡軀成就極仙之體,卻仍保胸中人心不變。仙凡合于一身,于仙中可說是萬中無一。”
此時,趙塚子面露緬懷之色。跟著,卻又語吐嘲諷之意,說道:“可惜,異類終究不為主流所容。昔年那一班子與開山大仙志同道合的眾仙,其言、其身、其事,或被篡改,或遭抹殺,后世已然難窺其真。若非開山大仙功高齊天,實難遮蓋,怕是你這般后輩便僅能知曉開山大仙這一個名號了。”
抬起手中茶杯,趙塚子輕哼了一聲,接著說道:“昔年山下雖也供山上吸納靈氣,卻是大半自愿。因山上修練成仙,便以大能庇護山下,山下得以安享太平,代代繁衍生息,仙與人互敬互助,各得其實。可如今,山上以文蒙蔽,以武威嚇,以情誆騙,以利誘惑,以權逼迫,以勢裹挾。人已淪為仙之口食,生活困頓,子息艱難。仙卻日漸驕縱妄為,漠視山下血淚,止以無情相待。”
言及于此,趙塚子仰頭輕嘆,隨即閉目定神。而后,重新睜開雙眼,似是還想說下去。頓了頓,卻終究再未開口,只繼續喝茶,由著戌甲自己去想。良久,趙塚子放下手中茶杯,忽地問道:“那兩人皆去交了差,唯獨你未去,可想好了如何回復么?”
戌甲先是微微抬頭一怔,繼而又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答道:“想好了,就說自覺差事記錄有幾處寫得不妥,便先回去斟酌修改了一遍,這才耽誤了一晚。”
趙塚子聽后,微微點頭,說道:“也好,算是個說辭。你先回房修改記錄,再好生歇息一夜,明日早些去交差。”
戌甲起身,朝趙塚子一拱手,便低著頭,走向屋門。目送戌甲離去之后,趙塚子起身收拾二人的茶杯。待拿起戌甲的茶杯之時,忽地眉頭一皺。輕輕拿起,拿近些再看,發覺杯面上有數道裂痕。再看向杯內,見內壁上亦有相似裂痕。趙塚子心知,茶杯被握出裂痕,此必是先前戌甲所為,想是心中一時憤懣所致。然這力道又拿捏得相當好,杯體雖裂,裂塊之間卻仍嵌合緊密。加之,上沿及下底卻幾無破壞,只要不再用力抓握,這茶杯便仍可整個拿起。手上力道能有此分寸,說明戌甲心中仍大致清明。想起先前自己還曾暗暗擔心這趟差會否出什么岔子,眼下看來雖多少動搖了戌甲的心志,卻還不至于壞了根本,致其生出偏狹之念。只是,終歸會在其心中留下極深烙印。此種一朝種下,他日又會在心頭長出何物?
夜已漸深,戌甲仍默然坐在桌前,手邊放著早已改寫好的記錄。記錄內容大致不變,只是于細處的遣詞用字換了手法。通篇讀下來,觀感已與改寫之前頗為不同,甚少表露自己喜好傾向,唯凸顯一個“實”字。寫完之后,放在一邊,戌甲便一直端坐著看向窗外。只是,眼中其實空無一物,心中再生出一片茫然。自少年始至今,自己多年修練所求,求來的竟是這些?這仙途再繼續走下去,自己又將會看到何樣駭人景象?戌甲一夜枯坐……。
翌日清晨,戌甲收拾好房間,便去向趙塚子辭行。推開門,見到趙塚子已然坐等在前廳。見到戌甲進屋,趙塚子竟起身相迎。戌甲趕緊快步上前,先躬身行禮,再問道:“師傅可是有事要交代么?”
師徒之間已默契如此,趙塚子自然盡可直言。抬手扶住戌甲肩膀,看向戌甲,緩緩說道:“想來昨日之事必會使你心神動蕩,難免令你于修仙一事心生疑惑乃至厭惡。縱然果真如此,亦是人之常情。于你而言,此并無甚過錯。只是,我想囑咐你一句。日后在仙途之上還須堅持下去,縱然彼時心中百感交集,仍莫要輕言放棄。”
心知戌甲定然不明此是何意,趙塚子又繼續說道:“這世間的靈氣總歸要被這仙那仙的給占去,既然如此,那何妨讓尚存人心之仙能多占些去?”
戌甲明白話中之意,卻搖了搖頭,說道:“別人也就罷了,可弟子天賦平平,日后修為難說能精深到哪里去。便是占了些許靈氣,又能有何作為?”
趙塚子輕輕拍了拍戌甲,說道:“你占了靈氣,縱然本事不濟,行不了善。至少,不會去作惡。你多占一分,昨日與你同行的那二人便得少占一分。多些你這般的去占靈氣,這世間便可少見些惡行。可還記得我曾與你所論廢物之用么?”
戌甲想了想,又點了點頭。趙塚子嗯了一聲,繼續說道:“你雖甚少表露,我卻知你一直于自己天賦之事耿耿于懷。可你若一味如此,因之一遇挫折就泄了沖勁兒,那早晚便真要成了廢物。立身于世,不論大用小用,有用便不是廢物。一時無用,那也只廢了一時罷了。廢了一時,卻未必一生俱廢。且有驚才絕艷者畢竟少數,少則不能盡諸般萬事,仍須平庸者佐之、代之。無有那多數平庸者,歷來大事又能成得了幾件?故此,你莫要輕看了自己,更莫要輕看了天下眾多的平庸之人。”
說完,趙塚子收回手,并自袖中取出一物遞到戌甲面前。戌甲先是一愣,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仙貝。因不明其是何意,正要開口問道:“師傅,這是……?”
趙塚子輕輕搖頭,打斷問話,并說道:“經歷昨日之事,你必是已對仙貝生出頗多厭惡之情。然仙貝之來源雖惡,其本身卻并無善惡之屬。倘是善加利用,反倒能行善舉。我要你將此仙貝貼身收好,今后日日提醒自己,莫要因情而非物。”
戌甲緩緩接過仙貝,將仙貝握于掌中,并閉目壓下喉間微微一股欲嘔之念。而后,睜開雙眼,伸手將仙貝藏入袖中。只是,手剛一抽出袖口,便停住。停了片刻,又伸進袖口,取出仙貝。再伸手進胸前,將仙貝置于懷中。戌甲以掌撫住胸口,低首沉吟了片刻,方才抬起頭,說道:“師傅這一番苦心,弟子明白。弟子這便要走了,還請師傅多多保重。”
趙塚子微微點頭,說了一聲:“好,你去吧。”
戌甲躬身行禮,隨即轉身出門,趙塚子送其至門外。而后,負手站在門前,一直目送戌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