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北,蒼茫雪原深處,一座早已荒廢傾頹的山神廟。
寒風從墻壁巨大的裂縫和破敗的門窗中呼嘯灌入,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廟內,殘破的神像蒙著厚厚的塵埃與蛛網,一只殘臂無力垂落。
殿堂中央,三堆小小的篝火在搖曳掙扎,散發出微弱可憐的熱量,勉強照亮周圍一圈圈蜷縮著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影——三十多個從陜北各地逃荒出來、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流民。火光在他們枯槁的、顴骨高聳的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死寂中只有牙齒打顫和饑腸轆轆的蠕動聲。
寂靜被破風聲打破。一張揉得皺巴巴、沾著泥雪和幾處可疑暗褐污跡的《大明日報》,如同稀世珍寶般被一只布滿凍瘡和老繭的大手抖開。它的主人——一個左側臉頰帶著一道深刻刀疤、身形卻異常魁梧結實的漢子,高迎祥!他湊近火光,渾濁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貪婪地掃視著頭版那幾個巨大、鮮紅如血的標題,喉結上下劇烈地滾動著,發出“咕嚕”一聲悶響。
“……兄……兄弟們!”高迎祥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卻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激起漣漪!“活……活路!遼東!有活路了!”他將報紙用力向四周展示。
“一顆頭……二……二十銀元?!!”角落里一個只剩一只眼睛、面頰因饑餓和刀疤顯得異常猙獰的漢子李三猛地抬起頭,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身旁那把豁口遍布、刀刃卻磨得精光雪亮的柴刀,伸出黑紫色的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昏暗火光下,那只獨眼爆發出狼一樣貪婪的光芒:“二十……銀元……能買多少糧食?十畝!能買十畝好地!……還有……娶個婆姨……暖暖炕頭……”說到婆姨,那獨眼中竟閃過一瞬間深埋的痛苦。
“辮……辮子!辮子也值十塊!”一個才十五六歲、名叫栓柱的少年突然從陰影里躥出來,幾乎是撲到高迎祥身邊。他臉頰深陷,眼窩大得嚇人,此刻里面卻燃燒著綠油油的鬼火,那是極度的饑餓在金錢刺激下轉化成的瘋狂!他死死盯著“十元”那幾個字,指甲掐進掌心:“俺……俺要割!割一百條!就……就能給俺娘買副好棺材……厚厚實實的……不能…不能再像二狗他娘那樣……”
少年聲音帶上哭腔,卻更顯狠厲!周圍一片寂靜,只有篝火噼啪作響。每個流民的眼中,那代表著死亡的銀元數字,漸漸變成了熱騰騰的飯食、厚重的棉衣、遮風擋雪的房屋、逝者能安息的棺槨……那是足以壓垮理智、點燃任何絕望者心中原始獸性的巨大誘惑!
“干他娘的!”高迎祥猛地嘶吼一聲,如同瀕死困獸的咆哮!他抄起身邊一塊沉重的磨刀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本就殘破的供桌!
“嘭——咔嚓!”
腐朽的木頭應聲爆碎!木屑紛飛!
“鐮刀磨利!斧頭開刃!破布裹腳!活命的糧食,在遼東!在真奴的脖子上!在腦后的豬尾巴上!”高迎祥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只剩下孤注一擲的兇狠,“明早!奔遼東!找建奴!殺!割!領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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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山道·血鐮驚圣
五月初三,遼東。赫圖阿拉城西側荒僻的山麓。
肆虐了數日的大風雪終于稍歇,但寒冷依舊刺骨。連綿的山林被厚厚的冰雪覆蓋,陽光慘淡無力,光禿禿的枯枝掛滿晶瑩鋒利的冰掛,反射著冰冷死寂的光。
枯枝落雪的沙沙聲中,距離一條崎嶇山道不遠處的雪窩里,一動不動地伏著一群人。他們身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幾乎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只有偶爾因嚴寒而無法抑制的輕微顫抖,和呼出的幾縷轉瞬即逝的白氣,證明著他們是活物。高迎祥趴在最前方,破爛的襖子外面胡亂裹著幾層搶來的獸皮和氈毯,此刻早已結滿白霜,硬邦邦如同鎧甲。他的臉埋在雪里,刀疤顯得更加猙獰,唯有那雙眼睛,死死盯住山道盡頭,里面燃燒著饑餓、寒冷和噬血的欲望。
來了!
五名鑲藍旗殘兵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他們甲胄破爛,裹著骯臟不堪的皮裘,如同喪家之犬,正艱難地護送著一輛裝著幾袋干糧的破車。拉車的劣馬也瘦骨嶙峋,打著響鼻,步履蹣跚。這是剛剛從后方據點艱難搜刮到的保命糧,顯然也是他們的催命符。
“栓柱!”高迎祥的聲音極低,如同蛇信摩擦,冰冷刺骨。
“噌!”一聲極其輕微的弓弦震蕩。一道烏光在雪地背景中幾乎無法辨認,瞬間跨越百步距離!
“噗嗤!”
精準無比的毒箭狠狠貫穿了為首那匹劣馬的眼眶深處!連帶著部分頭骨!
“唏律律——!!”絕望的慘嘶劃破山間死寂!劇痛讓驚馬瞬間瘋狂,猛地人立而起!緊接著轟然倒地,巨大的力量瞬間將身后脆弱的糧車掀翻在地!糧食口袋破裂,凍硬的糧粒滾落雪窩!殘兵們猝不及防,一陣人仰馬翻!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