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東瀛九州外海,怒濤如墨。
“鎮(zhèn)海號”鋼鐵艦首劈開灰綠色的海浪,宛如一柄無情的玄色利刃,直指倭國腹地。濃重的煙柱從雙煙囪中噴涌而出,在低垂的烏云下拖出長長的軌跡,如同戰(zhàn)神揮就的墨痕。艦橋上,鄭成功猩紅的披風(fēng)在海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年輕的面龐上已褪去最后一絲稚氣,唯有熔鑄了國仇家恨的沉毅。身旁,龍鱗衛(wèi)百戶張龍按刀而立,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漸行漸近的海岸線。
“將軍,前方即將進入長崎水道。”舵手高聲稟報。
鄭成功微微頷首,并未立刻下令直闖港口,而是沉聲道:“依計劃行事,放小船,遞拜帖。”
一張以大明欽差使者鄭成功名義書寫的朱紅拜帖,由一隊精干龍鱗衛(wèi)乘快艇送至長崎港町田川氏宅邸。拜帖上的內(nèi)容簡單卻重若千鈞:大明皇帝特使、外孫鄭成功,請謁舅父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
此舉,正出自鄭芝龍的深謀遠慮。啟程前夜,廈門港內(nèi)燈火通明,“鎮(zhèn)海號”龐大的艦身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月色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鄭芝龍與鄭成功父子二人于艦長室內(nèi)對坐,海風(fēng)透過舷窗帶來咸澀的氣息,桌上一壺閩南烏龍茶正氤氳著熱氣。
“成功我兒,”鄭芝龍緩緩開口,手指輕叩桌面,“你明日東渡,身負皇命,關(guān)系重大。為父知你心志剛毅,但此番出使,非比尋常。東瀛之地,看似臣服幕府,實則藩閥林立,各懷鬼胎。德川家光表面恭順,實則老謀深算,其麾下老中如酒井忠勝、阿部忠秋等,皆是權(quán)術(shù)高手。”
鄭成功正襟危坐,目光如炬:“父親放心,兒子既奉皇命,自當竭盡所能,揚我大明國威。若倭人敢有輕慢,兒必以雷霆之勢回應(yīng)。”
鄭芝龍微微搖頭,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剛極易折。倭人最重禮數(shù)表象,尤好面子。你若直闖江戶,呈遞國書,他們表面以禮相待,背后卻可能拖延推诪,甚至暗中作梗。待你歸國,他們依舊故我,倭寇之患未必能除。”
他起身走到舷窗前,望著遠處閃爍的漁火:“你母族田川氏,雖為肥前藩武士,但與你終究血脈相連。你外祖父田川七左衛(wèi)門,乃是忠厚之人,當年力戰(zhàn)殉國,其風(fēng)骨在九州亦有清名。你舅父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繼任家督,掌管族務(wù)。你可先以外孫身份拜訪,敘親情之余,將陛下圣諭看似無意間透露。”
鄭成功蹙眉沉思:“父親是要借田川家之口,將消息傳遍九州?”
“正是。”鄭芝龍轉(zhuǎn)身,眼中閃過狡黠的光,“九州諸藩,對鍋島氏獨占長崎之利早已不滿,對幕府遙控亦心存芥蒂。消息自田川家傳出,必會如野火般燒遍九州。屆時,壓力將先于你而至,迫使鍋島氏與幕府表態(tài)。你再以天朝正使身份,攜九州輿情,昂然直入江戶,方事半功倍。”
鄭成功若有所思:“舅父會配合嗎?”
鄭芝龍輕笑:“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是個聰明人。他雖為倭國武士,但終究與你血脈相連。大明強盛,倭國暗弱,他自然懂得審時度勢。況且。。。”鄭芝龍壓低了聲音,“為父這些年在九州布下的眼線回報,田川家近年來備受鍋島氏壓制,心中早有不滿。”
說到這里,鄭芝龍忽然正色:“不過成功,你需謹記,陛下雖命你嚴辭問罪,但朝中非無異議。江南士紳重海上貿(mào)易之利,恐對倭用兵損及其利;北邊韃虜虎視眈眈,朝廷亦不愿久困東瀛。陛下心思,實是以威懾為主,迫倭人臣服納貢,開港通商,徹底剿滅倭寇即可,非真要興兵遠征。”
鄭成功神色肅穆:“兒子明白。定當把握分寸,既顯天朝威嚴,又不至逼倭人狗急跳墻。”
鄭芝龍欣慰點頭,又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此信你秘密交予你舅父。其中詳列了為父在九州的人脈資源,必要時可助你一臂之力。記住,倭人最重實力,你示之以威的同時,也要曉之以利。”
父子二人又詳細商議了應(yīng)對各種情況的策略,直至深夜。
此刻,鄭成功正是依計而行。
長崎港漸近,岸上景致愈發(fā)清晰。町屋連綿,白墻黑瓦,街巷間行人如織,商幡招展。港內(nèi)泊著各式船只,有朱漆畫舫的唐船,也有造型奇特的南蠻船,更多的是倭國特有的弁才船。空氣中彌漫著海產(chǎn)腥氣與焚香混合的獨特味道。街頭可見身著袴服的武士挎刀而行,商販們躬身叫賣,偶爾有衣著華麗的町人乘轎經(jīng)過。
田川宅邸位于長崎町一角,并非豪奢,卻自有武士門第的肅穆與清寂。當鄭成功在二十名玄甲龍鱗衛(wèi)的護衛(wèi)下踏入庭院時,空氣仿佛都凝固了。田川家武士們手按刀柄,面色緊張地看著這群來自故國的、裝備精良、殺氣凜然的甲士。
廳中,舅父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正襟危坐,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闊別多年的外甥。他看到了妹妹的眉眼,更看到了那位明國海商巨擘鄭芝龍的影子,但最令他心悸的,是鄭成功身上那屬于大明王朝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外甥…不,大明欽使大人遠道而來,田川家蓬蓽生輝。”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以流利的漢語說道,語氣謹慎。
鄭成功先行家禮,語氣緩和:“舅父大人安好。母親大人時常惦念九州親族,特命我代她問安。這是母親特意準備的禮物——福建漆器一套,杭州絲綢十匹,還有特意為您訂制的南蠻銃一柄。”
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神色稍緩,欠身回禮:“多謝妹妹厚意。自當年一別,已是十余載春秋了。”他示意下人看茶,精致的九谷燒茶具端上,茶香裊裊。
一番家常敘話后,氣氛稍緩。鄭成功話鋒微轉(zhuǎn),嘆息道:“只可惜,此次甥兒奉旨東來,并非只為探親。天朝震怒,九州恐將迎來滔天巨浪。”
田川次郎左衛(wèi)門心中一凜:“欽使大人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