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四年,寒冬未褪。
永豐倉那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將倉廩中堆積如山的糧草和所有關鍵賬冊化為烏有,連同倉場大使李德全也葬身火海,尸骨無存。焦黑的斷壁殘垣間,只余下刺鼻的煙燼氣味,彌漫在西安城上空,久久不散。
這一把火,狠厲、果決,猶如一記無聲的驚雷,砸在初至陜西的欽差大臣陳寶玉面前。對手的能量和手段,遠超預期。明面上所有的線索,似乎都被這把大火徹底斬斷。
西安城內,表面依舊熙攘繁華,叫賣聲此起彼伏。然而暗地里,自永豐倉大火之后,一股無形的緊繃感彌漫全城。陜西官場對這位手持尚方寶劍的年輕欽差,面上恭順,執禮甚卑,實則多是冷眼旁觀,甚至暗藏譏誚與敵意。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接連發來的公文,字句謙卑,禮數周全,卻通篇空話,只反復強調“盼欽差大人穩慎行事,勿激民變”,字里行間,綿里藏針,壓力重重。
欽差行轅設在西安城內一處僻靜卻戒備森嚴的官邸。夜深人靜,書房內燈燭搖曳,映照著陳寶玉沉靜卻堅毅的面容。龍鱗衛千戶王朝按刀立于下首,眉目冷峻,周身散發著行伍特有的肅殺之氣。
窗外寒風呼嘯,吹得窗欞咯咯作響,更襯得屋內死寂。
“他們怕了。”陳寶玉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冷鐵般的質地,“若不是被戳中痛處,絕不會用這等極端手段。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賬冊,更是他們的底氣。”
王朝沉聲應道:“大人明鑒。末將以為,此舉反倒露了底虛。證明我們找對了方向,他們已狗急跳墻。”
陳寶玉轉身,目光銳利地看向王朝,指尖劃過鋪在桌案上的西安城防圖:“明面上的賬冊已毀,常規查法,必入死局。從今日起,明暗兩路,雙管齊下。”
“請大人明示!”王朝抱拳,眼神銳利。
“明路,由我親自來走。”陳寶玉指尖重重點在圖上西安府衙的位置,“我會每日升堂,照常傳喚鹽使司、西安府、乃至布按二司的官員,索要歷年糧餉、采買的文書副本——他們不給,或給假的,都在意料之中。行轅內外,加倍戒備,擺出如臨大敵之勢。此舉只為敲山震虎,吸引其注意力,讓他們以為我等仍循舊法,放松警惕。”
他頓了頓,手指移向圖中縱橫交錯的市井街巷:“暗路,則要勞煩王千戶和你麾下的精銳弟兄。選出最機警、最擅長偵查潛伏的好手,撒出去。扮成販夫走卒、游方郎中、算命先生、乃至嬉皮士子,混入三教九流之中。不必直接探問案情,只廣聽流言,觀察異常人事動向。尤其是……與秦王府有牽扯的蛛絲馬跡,哪怕只是車馬進出、人員往來的細微異常,也需留意。”
王朝眼中精光一閃,毫不猶豫:“末將領命!龍鱗衛的兒郎,干的就是這等刀頭舔血的營生,潛伏暗訪,不在話下!必不負大人所托!”
“切記,”陳寶玉加重語氣,目光深沉,“對手狡猾狠辣,反應極快。暗線行動務必隱秘,安全為上。非必要,絕不暴露。”
“是!”王朝肅然應諾,旋即壓低聲音,“大人,您身邊護衛也需加強。永豐倉敢放火,難保不會……”
陳寶玉抬手打斷:“我自有分寸。你去安排吧,事不宜遲。”
王朝躬身一禮,轉身大步離去,甲葉微響,很快消失在廊外寒夜中。陳寶玉獨自立于圖前,目光再次投向那代表秦王王府的巍峨標記,久久不語。
接下來幾日,西安城仿佛一口被無形蓋子封得嚴嚴實實的鐵桶,密不透風。
明面上,陳寶玉每日于行轅大堂升堂問話。陜西都轉運鹽使司、西安府衙、乃至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相關官吏被依次傳喚,個個恭敬從命,態度謙卑至極。但一提到關鍵賬目、歷年糧餉調撥軍需采買的細錄,便是各種推諉拖延,送上來的文書皆是格式完美、數額光鮮的官樣文章,看似無懈可擊,實則毫無價值,如同廢紙。
暗地里,龍鱗衛密探陸續回報,情況同樣令人沮喪。
市井之中,流言蜚語倒是不絕于耳。酒館茶肆里,總有人唾沫橫飛地高談闊論。一個裹著舊棉襖的老漢抿著劣酒,神秘兮兮地對同桌道:“聽說了嗎?是京里來的大官兒貪了咱陜西的軍餉!胃口大得很吶!”旁邊一個商販模樣的人立刻反駁:“瞎扯!分明是洪總督在陜北剿匪,把銀子都花超了,沒法跟上頭交代,才搞出的虧空!”更有人躲在角落,聲音壓得極低,卻又能讓鄰桌恰好聽見:“我二舅姥爺在衙門里當差,說……怕是宮里皇上修西苑園子,悄悄挪用了這邊的銀子……”種種言論,荒誕不經,指向混亂,明顯是有人故意散布煙幕,混淆視聽,擾亂調查方向。
軍營附近更是風聲鶴唳,戒備森嚴。化裝成貨郎或樵夫的龍鱗衛暗探回報,士卒中怨氣確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抱怨飯食摻沙、餉銀不足、冬衣單薄,但稍一深問,或試圖打探具體經手官員,對方便立刻驚惶閉口,眼神閃爍,匆匆散去。軍營各級將校巡查異常頻繁嚴密,對生面孔盤問極其嚴厲,根本無法靠近核心區域。
幾次試圖暗中接觸可能知情的舊吏或相關商戶,不是吃了閉門羹,便是被對方家人以“主人不在”為由軟拒,甚至敏銳地察覺到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附近監視、干擾,或是對方言語間設下陷阱套話。對手的反制周密而老辣,一張無形的巨網早已張開,時刻監控著城中的一切異動,仿佛總能快人一步。
王朝面色凝重,再次向陳寶玉匯報時,語氣已帶了幾分焦灼:“大人,對方防備極嚴,反應速度極快,像是……早就知道我們要從哪里下手,把所有漏洞都提前堵死了。我們的人幾次試探,都差點暴露,幸得機警才脫身。”
陳寶玉立于窗邊,望著窗外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巍峨的城墻輪廓,默然不語。這僵局,在他意料之中。對手在陜西盤踞多年,根深蒂固,樹大根深,豈是易與之輩?這更印證了此案牽扯之廣、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