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銀安殿側殿。
金絲楠木的梁柱高聳,雕龍畫鳳,卻透著一股陳年的陰郁。縷縷名貴的龍涎香從青銅獸爐中裊裊升起,
秦王世子朱存樞斜倚在鋪著完整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那張原本還算俊朗的臉龐,此刻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修長卻略顯蒼白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榻邊光滑的小幾上急促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殿宇中格外刺耳。小幾上,原本擺放著一只溫潤剔透、價值連城的和田玉茶盞,此刻已化作地上的一攤碎片。
“世子殿下,”一聲蒼老而帶著疲憊的呼喚打破了沉寂。年過五旬、鬢角已見斑白的王府長史李文弼,身著緋色官袍,躬身立于階下,頭埋得極低,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欽差陳寶玉持王命旗牌,核查府庫之事實在太過突然,手段又極為凌厲。如今府庫巨虧之事已如野火燎原,傳得西安城內外沸沸揚揚,官場人心惶惶,那些與我們……有過往來的官員,已有不穩之象。依老臣之見,當下之策,唯有‘穩’字當頭啊。”
朱存樞眼皮都未抬,仿佛沒聽見一般,依舊敲擊著桌面,半晌,才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穩?怎么穩?李長史,你倒是教教本王,難道要本王像個縮頭烏龜一樣,終日躲在這看似森嚴的王府里,等著那姓陳的下一刀砍到本王的脖子上來?”他的聲音冰冷,帶著濃濃的譏諷。
李文弼抬起頭,臉上皺紋更深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些勇氣,苦口婆心道:“殿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那陳寶玉再年輕,再是四品,他此刻代表的乃是陛下的顏面,手持的是如朕親臨的王命旗牌!我們此時若與他正面沖突,甚至只是流露出不滿,豈非正是授人以柄,坐實了心虛?此乃取禍之道!不若……暫避其鋒芒。府庫虧空,或可推說是經辦官吏上下其手,貪墨中飽,殿下您至多是失察之責。我們再……再果斷舍棄一些外圍的產業和幾個不太緊要的管事,讓那陳寶玉查有所獲,面上有光,或可暫時平息圣怒,以此換取時間,徐圖后計,或可渡過此劫。”
“舍棄?”這兩個字如同尖針,狠狠刺中了朱存樞最敏感的神經。他猛地坐直身體,眼中瞬間噴出怒火,死死盯住李文弼,“李長史!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那些產業,那些碼頭、貨棧、商號,哪一樣不是本王這些年苦心經營,投入了無數心血和銀錢才攥在手里的?還有那些人,他們知道多少事情?說舍就舍?本王的顏面何存?!秦王府的威嚴何在?!”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陡然拔高:“還有,府庫里那些不見了的銀子……你以為僅僅只是賬面上的虧空嗎?若是讓那陳寶玉順藤摸瓜,細查下去……”他話到嘴邊,似乎意識到失言,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臉上那混合著煩躁、恐懼和暴戾的神情,卻更加明顯,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李文弼如何不知其中致命的關竅,他跟隨老秦王多年,又輔佐這位世子,對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心知肚明。他痛心疾首,幾乎要捶胸頓足:“殿下!正因如此,才更要壯士斷腕,斷尾求生啊!陛下近年來勵精圖治,乾坤獨斷!那龍鱗衛遍布天下,有監察天下之能,陛下耳目何其聰慧?若我們此時一味硬頂,拒不認錯,甚至試圖掩蓋,只怕……只怕會引來雷霆之怒,后果不堪設想啊!殿下,老臣懇請您,退一步,海闊天空!眼下保全自身,才是重中之重!”
“退?海闊天空?”朱存樞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徹底被激怒了,霍然起身,由于動作過猛,身后的紫檀木榻都發出了一聲呻吟。他幾步跨到李文弼面前,手指幾乎戳到老長史的鼻尖上,厲聲罵道:“李文弼!你到底是本王的長史,還是那陳寶玉安插在我秦王府的說客?!張口閉口就是讓本王忍讓、舍棄!我秦王府世代鎮守這西北邊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不過是一點小小的風波,一個小小的欽差,你就慌成這般模樣,盡說這些滅自己威風的喪氣話!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殿下!老臣對王府,對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鑒啊!”李文弼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官帽觸地,老淚縱橫,聲音哽咽,“實在是眼下形勢比人強,那陳寶玉來者不善,背后恐有深意,陛下心意更是難測……老臣是怕,怕殿下您……”
“夠了!”朱存樞暴喝一聲,猛地一腳踢翻了眼前的沉香木矮凳,那矮凳翻滾著撞在蟠龍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休要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查?讓他查!本王倒要看看,他一個乳臭未干、仗著陛下幾分寵信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四品小官,能奈我何!滾!給本王滾出去!本王不想再聽你聒噪!”
李文弼抬起頭,看著世子那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年輕面孔,知道一切勸諫都已無用,心中一片冰涼。他沉重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磕了一個頭,顫巍巍地站起身,步履蹣跚,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側殿。他那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佝僂得厲害,背影充滿了無盡的無奈與深沉的絕望,仿佛瞬間又老了十歲。
空蕩的側殿內,只剩下朱存樞粗重的喘息聲。他胸口劇烈起伏,像拉風箱一般,巨大的恐懼、被冒犯的屈辱感以及一種事情即將脫離掌控的慌亂,像幾條毒蛇,瘋狂地噬咬著他的心臟。他需要發泄,必須立刻、馬上將這股幾乎要將他撐爆的邪火宣泄出去!酒精、美色、那種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他急需這些東西來麻痹自己,來證明他依然是這西安城至高無上的王!
傍晚時分,夕陽殘照如血,將西安城巍峨的城墻和連綿的屋宇染上了一層不祥的橘紅色。朱存樞換上一身看似普通實則用料極其考究的寶藍色錦袍,腰間綴著一塊無瑕美玉,不顧李文弼之前的苦苦勸阻,只帶了四名武功最高強的心腹侍衛和兩個最擅阿諛奉承、出謀劃策的清客——賈仁清和薛先生,避開氣勢恢宏的王府正門,從一處專供仆役采買出入的僻靜角門,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融入了暮色漸濃的街道,徑直朝著城南那片燈火通明的繁華之地而去。
“軟紅軒”臨街是一座三層高的氣派酒樓,招牌幌子迎風招展,看上去光明正大。但其真正的精髓和秘密,都藏在那深深的后院,一系列由回廊連接、彼此獨立的精美雅苑之中。這里不僅有從各地重金禮聘的名廚掌勺,有自蘇杭精心挑選來的色藝雙絕的清倌人,還設有極為隱秘、賭注驚人的豪華賭局,是西安城達官貴人、巨商富賈們尋歡作樂、洽談密事、一擲千金的絕佳場所。其背景深不可測,據說與京中某位手眼通天的顯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即便在如今這般風聲鶴唳之時,依然能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與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