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嘯目光凝視著紙上的字跡,思路漸清,語速平穩而堅定:“揚州鹽政,積弊已深,非一日之寒?!C’世襲,乃壟斷之根源,使得利益盤根錯節,牢不可破;引制僵化,胥吏上下其手,給了他們‘虛報’、‘夾帶’的可乘之機,偷漏稅款,猶如蠹蟲蛀空國庫基石。”
他話鋒一轉,帶著審時度勢的冷靜:“然,此刻并非大刀闊斧、強行改革之時。
一來,漕運初定,淮安血案余波未平,東南局勢需穩,不宜在鹽政上同時樹敵過多,引發更大動蕩,給宵小可乘之機;
二來,海外開拓,方興未艾,無論是肅清海盜還是建立貿易據點,正需借助他們龐大的資本、現有的造船能力和初步建立的商業網絡。若此刻強行取締其根基,恐狗急跳墻,適得其反?!?/p>
他筆尖在紙上移動,勾勒出清晰的方略:“故,朕意,暫不觸動其‘根窩’世襲之根本利益,避免即刻激烈對抗,但必須加以嚴格約束、規范和引導,迫使其走出舒適之籠?!?/p>
“其一,”他寫下第一個要點,“責成鹽運司,并秘密派遣戶部、都察院精干員司,組成聯合稽查小組,明察暗訪,嚴查鹽引發放、核銷、運輸全過程,重點打擊‘虛引’、‘夾帶’、‘洗岸’等積弊,確保鹽稅足額入庫,堵住漏洞。此為先手,示之以威,讓其知曉朝廷法度之嚴,并非虛設?!?/p>
“其二,”他繼續寫道,筆鋒帶著改革的決心,“可在淮南或兩浙部分鹽場,擇一二試點,試行‘鹽引招標’之制。
拿出部分新增或到期收回的鹽引份額,允許所有有實力的商人(包括備受排擠的中小鹽商)公開競價,或價高者得,或綜合考量報價、運銷能力、過往誠信等因素評定。
逐步引入競爭,打破‘根窩’完全世襲、一成不變的封閉格局,給中小鹽商一線上升之通道,也示之以公,倒逼那些大總商再不能安享壟斷,必須思變圖強,提升效率。”
“其三,也是眼下最重要、最可行的一點,”朱嘯目光灼灼,筆鋒愈發有力,“便是因勢利導!鼓勵,并在未來條件成熟時,可通過政策明確要求,這些積累了大量閑置資本、只知對內盤剝的大鹽商,必須將他們的財富,投入到朝廷主導的‘皇家遠洋貿易公司’或類似的官督商辦實體中。
以其雄厚財力,換取未來的出海特許、貿易份額和遠航收益分紅!將他們對內壟斷、盤剝的欲望和能量,引導、轉化為對外開拓、競爭的野心和能力!
讓他們財富的增值,與帝國的海外擴張利益牢牢綁定!此為引狼驅虎,化害為利!”
“如此一來,”素月眼中閃過明悟的光芒,接口道,“既可暫時緩和鹽政內部的尖銳矛盾,避免即刻的激烈沖突,穩住東南大局;又可借助其力,快速籌集巨資,推動海外擴張,可將這股強大的、不安分的資本力量,逐步納入朝廷的監管框架之下,使其為國所用。一舉數得,陛下圣明?!?/p>
“不錯。”朱嘯放下筆,看著紙上墨跡未干、卻已勾勒出未來經濟戰略雛形的字句,長長舒了一口氣,但眉宇間依舊凝重,“這是一盤關乎帝國未來百年經濟格局的大棋。揚州鹽商,只是我們遇到的第一股,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力量。
將來,蘇松的絲綢商、景德鎮的瓷商、閩浙的茶商、乃至山西的票商……”
他再次望向窗外,揚州城那片由無數鹽商豪宅點綴出的、璀璨而不夜的燈火。
揚州之行,未動刀兵,未見血光,卻在這位年輕帝王的心中,埋下了一顆關乎帝國未來百年國運的、更為隱蔽也更為深遠的種子。
次日黎明,朱嘯的車隊悄然駛離揚州,未對鹽政發表任何明確的訓示或意見,也未當場處置任何官員或鹽商。
這番意味深長的沉默,以及那場康山夜宴上觀察使大人對海外貿易既未肯定也未否定的莫測態度,如同懸在八大總商頭頂的利劍,讓他們更加揣測不安,心中七上八下。
而朱嘯,則帶著隱龍衛離開了這座浸泡在鹽與銀之中的城市,駛向了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也是即將匯聚大明頂尖智慧與力量的“天工杯”盛會所在地——大明的應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