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的燭火,在深沉的夜色中搖曳不定,將朱嘯玄色的身影拉得長長,投在冰冷華麗的蟠龍金磚上,如同蟄伏的巨獸。方正化無聲侍立陰影中,氣息與黑暗融為一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信王殿下到。”殿門外,王承恩低沉的聲音穿透寂靜。
朱嘯緩緩抬起眼簾,熔金般的眸子深處不見波瀾:“宣。”
殿門無聲滑開。朱由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依舊穿著親王常服,身形在寬大的袍袖下顯得愈發清瘦,臉色在燭光映照下透著一股不正常的蒼白。他一步步走入暖閣,步履看似平穩,但緊抿的唇線和袖袍下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他的目光掠過方正化如同雕像般的身影,最終落在龍案后那道淵渟岳峙的玄色身影上。
“臣弟…參見皇兄。”朱由檢躬身行禮,聲音干澀緊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不敢抬頭,只覺得皇兄那看似平靜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他脊背生寒。
“坐。”朱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指了指書案對面的錦墩。
朱由檢依言坐下,身體僵硬如木偶。暖閣內只剩下燭芯偶爾爆裂的噼啪聲,以及他自己極力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心跳聲。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他袖中那份滾燙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太祖密詔”,此刻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灼痛!昨夜錢謙益那瘋狂的眼神,高攀龍咳血的詛咒,還有那枚冰冷的灰陶雀哨…所有的一切交織成一張絕望的大網,將他緊緊捆縛。他知道,自己已站在了萬丈懸崖的邊緣,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
“北疆戰事吃緊,林丹汗的騎兵在宣大城外虎視眈眈。”朱嘯的聲音打破了沉寂,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一件尋常政務,目光卻如同探照燈,穿透了朱由檢強裝的鎮定,“山陜流民嗷嗷待哺,每日都有餓殍倒斃路邊。朝堂之上…”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譏諷,“錢謙益之流,上躥下跳,散播流言,攪動風云,更弄出個什么‘太祖密詔’,欲行廢立之事,置江山社稷于不顧!”
“太祖密詔”四字一出,如同驚雷在朱由檢耳邊炸響!他身體猛地一顫,幾乎要從錦墩上彈起來!臉色瞬間煞白如紙,額角冷汗涔涔而下!皇兄…皇兄果然知道了!他知道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皇…皇兄…”朱由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和掙扎。他想辯解,想撇清,但在朱嘯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眸子注視下,所有的謊言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那目光,帶著帝王的威壓,帶著兄長的審視,更帶著一種…仿佛將他從里到外都看透了的了然!
“朕知道,那東西…昨夜,進了你的信王府。”朱嘯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字字如刀,精準無比地刺入朱由檢最恐懼的核心!他微微前傾,玄色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將朱由檢完全籠罩,“朕還知道,錢謙益給了你一枚墨玉雀鈕,象征著他錢家遍布天下的耳目。而你…”朱嘯的目光銳利如劍,死死釘在朱由檢臉上,“…給了他四個字:‘靜待時變’。”
“轟隆——!”
朱由檢只覺天旋地轉!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羞恥感讓他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從錦墩上滑落,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他匍匐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地面,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聲音帶著哭腔和徹底的崩潰:
“皇兄!臣弟有罪!臣弟糊涂!臣弟該死!”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是錢謙益!是那老匹夫!他…他昨夜攜重禮入府,威逼利誘!將那…那偽造的‘太祖密詔’硬塞給臣弟!還說什么…說什么天命在臣弟,要臣弟承天景命…臣弟…臣弟一時鬼迷心竅,懼他勢大,怕他狗急跳墻,污了臣弟名聲,才…才虛與委蛇,收下東西,說了那…那混賬話!臣弟絕無半分不臣之心!皇兄明鑒!皇兄明鑒啊!”
巨大的恐懼和求生欲驅使下,朱由檢如同竹筒倒豆子,將昨夜信王府密室中的密謀,錢謙益的瘋狂計劃,高攀龍咳血的詛咒,李應升的歇斯底里,以及他們打算利用“太祖密詔”和“灰雀”制造京畿大亂、擁立他上位的陰謀…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毫無保留地全部吐了出來!甚至包括錢謙益今日秘密攜帶密詔去聯絡英國公等勛貴的動向!
他一邊哭訴,一邊手忙腳亂地從懷中貼身暗袋里,掏出那份用明黃錦緞包裹的紫檀木匣,連同那枚墨玉雀鈕,雙手高舉過頭頂,如同捧著能將他焚成灰燼的業火,顫抖著奉上!
暖閣內,只剩下朱由檢壓抑的嗚咽和粗重的喘息。方正化如同石雕,王承恩在陰影中眼神銳利如刀。朱嘯靜靜地看著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弟弟,聽著他將那驚天陰謀和盤托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熔金般的眸子深處,一絲冰冷的銳芒一閃而逝。
他緩緩起身,繞過書案,走到朱由檢面前。玄色的袍角拂過冰冷的地面。他沒有去接那木匣和雀鈕,只是居高臨下地、平靜地俯視著腳下這具因恐懼而蜷縮的身體。
“起來。”朱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朱由檢的恐懼。
朱由檢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皇兄。巨大的恐懼讓他一時無法理解這簡單的兩個字。
朱嘯伸出手,那只蘊含著磅礴“龍元”之力、剛剛還在北疆輿圖上指點江山的手,穩穩地抓住了朱由檢冰冷顫抖的手臂,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朱由檢渾身僵硬,如同提線木偶般被拉起站定,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茫然。
朱嘯的目光與他那雙充滿血絲、寫滿驚惶和不解的眸子平視。不再是俯瞰,而是平視。那目光深沉如淵,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朕知道,你怕。”朱嘯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朱由檢混亂的心神,“怕朕容不下你,怕朕像對待魏忠賢、對待晉商那樣…對待自己的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