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八年,四月末。京杭大運河。
一艘不起眼的官船,懸掛著“戶部清吏司”的普通旗號,在春水初漲的運河上平穩南行。船身吃水頗深,卻無半分奢華之氣。船艙內,朱嘯一身半舊青袍,如同尋常的六品京官,正臨窗而坐,翻閱著一份份來自江南各地的密報。內閣由袁可立、李邦華等帝黨重臣坐鎮,遼東有孫承宗、袁崇煥鑄就的鐵壁,京營有盧象升操練的天雄新軍,后宮安寧,龍嗣安穩…他終于可以暫時抽身,親自踏足這風云激蕩的江南!
船行數日,沿途所見,已與往年大不相同。運河兩岸,新設立的“農政司分點”隨處可見,雖簡陋,卻人頭攢動。墻上張貼著醒目的《大明日報》特刊——“新糧神物·活民定鼎!”,上面圖文并茂地介紹著土豆、紅薯、玉米的種植方法、高產實景(配圖)以及深加工前景(如粉絲、薯干、玉米餅)。更有“新政問答”專欄,用通俗易懂的白話,解釋“一條鞭法”、“官紳一體納糧”、“清丈田畝”等政策,破除謠言,安定民心。
“陛下,”王承恩侍立一旁,低聲道,“《大明日報》江南各分號,已按旨意加印十萬份!免費分發各府縣、鄉鎮、碼頭、茶肆!識字者誦讀,不識字者聽講…反響…極為熱烈!百姓們…都盼著新糧!盼著新政!都說…陛下是‘活菩薩’!是‘真龍降世’!”
朱嘯微微頷首,眼中熔金火焰無聲跳躍。報紙…這無形的利刃,終于開始展現其撕裂信息壁壘、凝聚底層民心的恐怖威力!它如同春風化雨,將朝廷的意志、新政的利好、新糧的希望,無聲無息地滲透到江南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士紳豪強試圖封鎖消息、散布謠言的伎倆…在《大明日報》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下,正被一點點瓦解!
“測量田畝…進展如何?”朱嘯放下密報,問道。
“回陛下,”方正化如同陰影般出現,聲音毫無波瀾,“‘隱鱗’密報:江南各府縣,清丈田畝已全面鋪開。然…阻力暗藏!尤其…鎮江府丹徒縣、常州府武進縣、蘇州府吳江縣…數地,‘隱鱗’暗樁(代號‘灰雀’)發現異常!測量吏員…似有陽奉陰違、弄虛作假之嫌!手法隱蔽…若非‘灰雀’深入鄉里,恐難察覺!”
“哦?”朱嘯眼中寒光一閃,“具體?”
“手法有三:”
“一、‘步弓’舞弊!測量吏與當地胥吏、劣紳勾結!丈量貧戶小田時,用‘大步弓’(步距大),虛增步數,少算田畝!丈量豪紳大田時,用‘小步弓’(步距小),少計步數,多算田畝!以此…為豪紳隱匿田產!使貧戶多納賦稅!”
“二、‘飛灑’嫁禍!將豪紳隱匿之田,虛掛在貧戶或無主荒地、絕戶名下!貧戶蒙在鼓里,待征稅時…憑空多出‘虛田’賦稅!苦不堪言!”
“三、‘冊籍’篡改!測量底冊與上報戶部之‘魚鱗冊’不符!底冊真實,魚鱗冊則按豪紳要求篡改!上下勾結,瞞天過海!”
“哼!”朱嘯冷哼一聲,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好一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好一個…盤根錯節!這基層的蠹蠹蟲…才是新政最大的阻礙!”
“陛下,”王承恩憂心道,“此等舞弊,非雷霆手段…恐難根除!是否…讓‘隱鱗’或龍鱗衛…”
“不!”朱嘯抬手打斷,眼中閃爍著深邃的光芒,“殺…解決不了根本!基層胥吏…盤踞百年!如同附骨之蛆!需…連根拔起!重塑根基!朕…要親眼看看!這江南的根…到底爛到了什么地步!”
“傳令!船…改道鎮江!停靠丹徒碼頭!朕…要微服私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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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江府,丹徒縣,某處臨河村落。
夕陽西下,余暉灑在平靜的河面上。朱嘯一身尋常布衣,帶著同樣便裝的方正化、王承恩及兩名龍鱗衛精銳(扮作隨從),如同游學的士子,漫步在村中小道。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炊煙的氣息,看似寧靜,卻隱隱透著一絲壓抑。
村口,一處低矮的茅屋前,圍著一群人。一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農,正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一個測量吏員的腿,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官爺!官爺開恩啊!我家…我家就這三畝薄田!祖上傳下來的!去年水災,淹了一畝半!就剩…就剩這一畝半了!您…您怎么量出兩畝八分來了?!這…這賦稅…老漢…老漢交不起啊!要…要命的啊!”
那測量吏員(身著皂吏服,一臉不耐)用力甩腿,罵道:“老東西!滾開!步弓量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兩畝八分!少一分都不行!再敢糾纏…抓你去衙門吃板子!”
旁邊一個穿著綢衫、搖著折扇的胖子(本地張姓鄉紳,與測量吏眉來眼去),陰陽怪氣道:“王老漢,官爺量得還能有錯?定是你家田埂偷偷往外挪了!想占官田便宜?哼!趕緊按數交稅!不然…把你那閨女…抵給我家做丫鬟抵債也行!哈哈!”
周圍村民面露憤懣,卻敢怒不敢言。王老漢的女兒(一個十五六歲、面黃肌瘦的少女)躲在門后,瑟瑟發抖,眼中充滿恐懼。
朱嘯目光如電,瞬間掃過!他看到了測量吏腰間掛著的步弓(明顯比標準步弓短一截!),看到了鄉紳與吏員交換的眼神,看到了王老漢田邊被洪水沖垮、尚未修復的田埂…一切…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