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微熹,凄冷的月光尚未完全褪去,東路軍大營已是人喊馬嘶,炊煙裊裊。在低沉而威嚴的號角聲中,龐大的軍隊開始緩緩蠕動,分為數股,向著既定目標進發。
王疤瘌一馬當先,帶著他那三百名精心挑選的、同樣渴望戰功的部下,脫離了主力大隊,如同一支離弦之箭,一頭扎進了仙臺以南那片連綿起伏、望之令人心生壓抑的阿武隈山地。
初入山林,尚可見些許人跡。但越是深入,道路便越發崎嶇難行。參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使是在白晝,林間也顯得幽深晦暗。枯葉與未化的積雪混雜在一起,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泥濘不堪。冰冷的山風穿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怪響。
“頭兒,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行軍約莫兩個時辰后,一個綽號“瘦猴”的親兵忍不住嘟囔起來,他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哈著白氣,“除了樹就是石頭,連個野兔影子都瞧不見,哪有什么倭寇?怕不是都躲回娘胎里去了吧?”
王疤瘌騎在一匹遼東健馬上,聞言不耐煩地揮了揮馬鞭,斥道:“你懂個屁!瘦猴,老子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倭寇要都像你想的那么蠢,還能在這島上蹦跶這么久?他們就跟山林里的耗子一樣,就喜歡鉆這種鳥不拉屎的耗子洞!都給老子把招子放亮點!耳朵豎起來!發現任何風吹草動,格殺勿論!砍下的首級,回去之后,老子親自向大帥為你們請功!”
“嘿嘿,頭兒說得是!”旁邊一個滿臉橫肉、膀大腰圓的漢子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黃牙,“這趟出來,總不能空手回去!弟兄們的刀,可都好久沒見血了,正好拿這些藏頭露尾的倭寇開開葷,立個頭功!”
隊伍的警惕性,在漫長而枯燥的行軍,以及看似毫無威脅的環境中,逐漸被疲憊和一種盲目的自信所取代。
他們大聲談笑著,盔甲和兵器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山谷中傳出老遠,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敵人精心設置的死亡陷阱。
就在兩側白雪覆蓋的山林深處,在那嶙峋的怪石之后,在積滿腐葉的溝壑之中,無數雙冰冷、銳利、不帶絲毫人類感情的眼睛,正如同最耐心的獵食者,死死地鎖定了這支闖入他們狩獵場的明軍小隊。
這些伏擊者,與明軍此前遭遇的任何敵人都截然不同。他們并非穿著鮮明鎧甲的武士,也非雜亂無章的足輕(步兵)。他們身著深藍、深灰或墨綠色的緊身衣褲,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寒光四射的眼睛。他們的行動悄無聲息,呼吸綿長而輕微,整個人仿佛與周圍的山石、林木、陰影融為一體。他們,正是日本戰國時代令無數豪強聞風喪膽的特種作戰力量——伊賀流忍者。
此次,他們受仙臺藩伊達家重金聘請,并由部分忠于德川幕府的殘黨居中協調,潛入阿武隈山區,其唯一使命,便是利用復雜地形,襲擾、遲滯明軍的推進,并以殘忍高效的手段,殲滅任何敢于分兵冒進的小股明軍,尤其是像王疤瘌這樣驕狂的先鋒。
為首的忍者頭目,化名服部半藏,此刻正潛伏在一處陡峭的懸崖頂端,透過枯枝的縫隙,冷漠地俯視著下方山谷中,那支完全進入了被稱為“鬼哭谷”絕地的明軍小隊。
一陣幾不可聞的輕響,一道黑影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服部半藏身后,單膝跪地,用低沉而毫無波瀾的語調稟報:“半藏大人,目標已全部進入‘鬼哭谷’。確認人數,三百零一人,其中騎兵二十七,余者皆為步卒,裝備明制火銃、腰刀、盾牌,著棉甲。”
服部半藏的目光依舊鎖定在下方的明軍身上,聲音冰冷得如同這山中的積雪:“按第一方案行事。第一隊,遠程投射,目標,擾亂陣型,殺傷有生。第二隊,煙霧遮蔽,惑其耳目,亂其心神。第三隊,近身格殺,速戰速決,不留活口。記住,我要的是全殲,讓這些狂妄的明國人,永遠記住‘鬼哭谷’的名字。”
“嗨(是)!”身后的忍者低應一聲,身形一晃,便再次消失在陰影之中。
王疤瘌的隊伍,此刻已經完全進入了“鬼哭谷”的最狹窄處。山谷兩側是近乎垂直的懸崖峭壁,其上怪石嶙峋,枯樹盤虬。谷底寬不過十余丈,因陽光難以直射,積雪尤為深厚,幾乎沒至小腿。
“這地方,他娘的還真有點邪性,”王疤瘌勒住馬韁,環顧四周,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傳令,加快速度,盡快通過這……”
他的話音未落!
“咻咻咻——!”
一陣極其尖銳、密集的破空之聲,驟然從四面八方襲來!那聲音并非弓弦震動,而是更為短促凌厲!剎那間,無數淬煉著幽藍光澤的苦無(飛鏢)和邊緣鋒銳無比的手里劍(星形鏢),如同來自幽冥的死亡之雨,從頭頂的懸崖上、從兩側茂密的枯樹林中,帶著凄厲的呼嘯,向著谷底的明軍隊伍傾瀉而下!
“敵襲!有埋伏!舉盾!快舉盾隱蔽!”王疤瘌終究是沙場老將,反應極快,幾乎是本能地發出一聲雷霆般的怒吼,同時猛地翻身下馬,將身旁一名親兵撞開,自己則迅速舉起臂上的圓盾護住頭臉。
“噗嗤!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小心!暗器!是暗器!”
凄厲的慘叫聲瞬間劃破了山谷的寂靜,取代了之前的談笑!許多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從不可思議角度射來的暗器擊中面門、脖頸等無甲防護之處!淬毒的鏢尖輕易地撕裂棉甲,深入肌體,帶來劇痛與麻痹!隊伍的前端和中段頓時人仰馬翻,陷入一片混亂!
“在哪里?敵人在哪里?!”
“看不見!根本看不見人!只有暗器從林子里飛出來!”
幸存的明軍士兵慌亂地舉起火銃,盲目地向四周可疑的樹林、石縫射擊。“砰砰砰!”火銃的轟鳴在山谷中回蕩,震耳欲聾,硝煙彌漫,但除了擊落些許積雪和枯枝,根本看不到任何一個明確的目標。火銃的優勢在于齊射與遠程,在這種被動挨打、敵暗我明的環境下,威力大打折扣,反而因為裝填緩慢,露出了更大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