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海圖顯然遠遠超越了傳統中原海圖的范疇。圖上,大明的疆域被顯著地標注出來,不僅包括傳統的兩京十三省,更將東瀛四島清晰地劃入版圖之內,用醒目的朱色標注著“大明東瀛五省”。
海圖向南詳細繪制了呂宋(菲律賓)、蘇祿、滿剌加(馬六甲)、爪哇、暹羅(泰國),甚至向西延伸,清晰地勾勒出了印度半島的輪廓,標注了柯枝、古里(卡利卡特)等重要港口,以及阿拉伯半島和非洲東海岸的一些已知地帶。
圖上用朱砂、石青、金粉等不同顏色和繁復的符號,清晰地標注著主要航線、關鍵港口、季風洋流規律,以及各地區的核心物產:原本東瀛位置的金山銀礦圖標旁,多了“朝廷直轄”的小字注釋;
南洋諸島旁畫滿了丁香、豆蔻、胡椒的圖案,但在航線關鍵節點,如呂宋附近、滿剌加海峽等處,則額外標注了“海盜頻發”以及“大明水師巡弋區”的記號;
印度沿岸標注著寶石、棉布,西洋之地則用漢字標注著對大明絲綢、瓷器、茶葉的“巨量需求”……
這幅海圖一展開,不僅朱嘯目光一凝,連他身后始終沉默的素月和龍一都暗暗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其詳盡與精確程度,不僅標明了已知的財富,更清晰地顯示了朝廷武力在海上的存在與面臨的挑戰!
“大人請看,”江春走到圖前,手持一根細長的玉杖,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氣魄油然而生,“此圖乃是我等八大總商,不惜耗費巨資,通過往來東西洋的佛郎機人、阿拉伯商人,乃至我大明敢于冒險、泛海求利的船民舟子,多方搜集、反復印證信息,歷時五載寒暑,方才繪制而成。如今東瀛已入版圖,實乃陛下神武,朝廷洪福!”
他先捧了一句,隨即玉杖指向南方,“然,南洋海域,雖物產豐饒,卻盜匪如毛,嚴重阻礙商路。聽聞朝廷已決議肅清海氛,此乃英明之舉!”
他手中的玉杖點在幾個關鍵節點上,聲音沉穩而有力:“此處,呂宋以北,常有疍家海盜與倭寇殘部勾結,劫掠商船;此處,滿剌加海峽,更是東西洋海盜聚集之淵藪。朝廷若欲開拓海貿,必先蕩滌這些蠹蟲!我等商賈,深受其害,翹首以盼王師!”
他先是表明了與朝廷一致的立場,然后話鋒一轉,“一旦海路暢通,以此處滿剌加為樞紐,扼守東西貿易之通道,其利無窮!還有此處古里,西洋第一巨港……更有這琉球,乃我大明海商北上南下之絕佳中轉……”
他侃侃而談,將對朝廷政策的迎合、對海盜的痛恨與對海外利益的渴望巧妙結合。
其他總商也紛紛附和。
孫總商搶著說:“大人,東瀛的金銀礦如今是朝廷的,我等不敢覬覦。但南洋之外,機遇更大!據那些佛郎機船長所言,在茫茫大洋更東邊,還有一片新大陸!黃金白銀無數!若朝廷水師能為我等商船護航一段,或者指點安全航線……”
馬總商揮舞著胖手:“是啊是啊,那些天殺的海盜,專搶我們運生絲、瓷器的船!朝廷早就該發兵剿滅了!等海面干凈了,南洋的香料,那才是隨手可摘的錢財!比……呃,當然,鹽業還是根本,根本。”他差點說漏嘴,趕緊找補。
汪總商則依舊“老成持重”:“肅清海盜是首要。其次,東瀛既已內附,與其貿易更為便利安穩。其國對生絲、瓷器需求依舊旺盛,此乃穩妥之利。若朝廷能在東瀛或琉球設立官督商辦的貿易局,統一調度,則更佳。”
一時間,鹽商們仿佛都成了忠君愛國、期盼海疆安寧的良商,言語間充滿了對朝廷政策的擁護和對海盜的憤恨,但核心目的依然清晰——在朝廷的武力保障和政策支持下,沖向海外攫取財富。
朱嘯靜靜地聽著,面容平靜如水。他心中明鏡似的,這些鹽商敏銳地嗅到了朝廷下一步動向,試圖將自己的利益與國家的開拓戰略捆綁在一起。
江春見鋪墊得差不多了,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他示意仆人將海圖收起,然后從懷中鄭重取出那本金線裝訂的冊子,雙手奉到朱嘯面前。
“觀察使大人,此乃我等八大總商共同擬定的《南洋拓殖商團規劃綱要》。其中不僅詳述了商隊組建、貨物購銷等細則,更有一章,專論如何配合朝廷水師,提供海盜活動之情報、資助沿岸補給,甚至必要時可助運兵餉!
為表誠意與實力,我等八家已共同集資,先行備下五千萬銀元,聽候朝廷調度,用于肅清海匪、開拓利源!”他將“肅清海匪”放在了前面,意圖再明顯不過。
“五千萬銀元?!”這個數字依然具有沖擊力。
江春繼續道:“只要朝廷王師掃清主要航道,或允許我等商船在朝廷水師護翼下航行,這五千萬銀元立刻便可化為巨艦、貨物與人手!所有經營所得利潤,我等愿與朝廷……三七分賬!朝廷三,我等七。”
朱嘯接過那本沉甸甸的《規劃綱要》,隨手翻看,里面果然增加了“協防”、“情報”、“助餉”等內容。他合上冊子,臉上露出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的笑容。
“江總商,諸位總商,”他緩緩開口,“爾等心系海疆,愿助朝廷肅清海氛,其心可嘉。海外貿易,朝廷確有開拓之意。”
他話鋒一轉:“然,水師出征,蕩寇靖海,乃國家武力,天子之劍,豈容商賈資財裹挾?商賈協防,自有法度章程,非私相授受可言。”
“至于南洋乃至西洋貿易,”朱嘯目光掃過眾人,鹽商們臉上的期待再次凝固,“待海疆平定之后,朝廷自會設立市舶,制定則例,遴選守法誠信之商,憑引經營,依法納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四海之利,豈是私器可議瓜分?”
積翠軒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朱嘯的話,如同堅不可摧的壁壘,明確劃分了朝廷與商賈的界限。武力與政策,是朝廷獨有的權柄,不容商賈以資本染指,更不容許他們幻想在海外復制國內鹽業的壟斷模式。
江春臉上的笑容徹底僵硬,其他總商更是面如土色。觀察使大人的態度明確而堅決,他們的宏大計劃,在帝國的法統與權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夜,更深了。康山草堂的奢靡與鹽商們的野心,在帝國的鐵律面前,似乎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高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