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卷著西苑大校場上干燥的塵土,打著旋兒,抽打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玄色的龍鱗戰旗在寒風中獵獵狂舞,如同憤怒咆哮的黑龍,映襯著下方一片死氣沉沉的土黃色——那是數千名新編京營官兵組成的松散陣列。隊列歪斜,眼神渙散,許多人縮著脖子,將凍得通紅的手揣在破舊的棉襖袖筒里,麻木地等待著什么。
點將臺上,盧象升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他沒有披掛華麗的甲胄,只著一身半舊的青色文士袍,外罩一件磨得發亮的簡易皮甲。身形挺拔如崖邊孤松,清癯的面容在寒風中更顯棱角分明,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掃視著下方萎靡的軍陣,眉頭緊鎖,仿佛在看一堆朽木。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尖銳的嗓音刺破了凝滯的空氣,他展開手中明黃的圣旨,每一個字都帶著皇權的重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擢戶部主事盧象升,為京營提督,總領神樞、神機、五軍三營!賜尚方寶劍!整軍經武,刻不容緩!凡有懈怠、抗命、貪墨、虛冒者,許其先斬后奏!欽此——”
“先斬后奏”四字余音在校場上空回蕩,如同冰錐刺入某些人的骨髓。隊列中,幾名衣著相對光鮮、神態帶著幾分輕佻的勛貴子弟,嘴角撇了撇,露出不屑的嗤笑。
圣旨宣讀完畢,王承恩退后一步。盧象升踏前一步,站到了點將臺最前沿。他沒有多余的言語,右手按在了腰間那柄普通鐵劍的劍柄上。目光再次掃過全場,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所過之處,散亂的隊列竟不自覺地微微收緊了一些。
“本官盧象升!”他的聲音清朗,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呼嘯的寒風,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字字如金鐵交鳴,“一介書生!蒙陛下不棄,委以重任!今日入營,只問爾等三事!”
他豎起一根手指,聲音陡然轉厲:
“一、兵額幾何?實到幾人?老弱幾何?空餉幾何?”手指猛地指向臺下,“——今日起,本官親自點驗!凡冒名頂替、虛報兵額者,斬!”
第二根手指豎起,帶著更深的寒意:
“二、餉銀幾何?何日發放?何人克扣?”他的目光如同冰錐,似乎要刺穿某些人貪婪的心臟,“——今日起,餉銀由龍鱗衛‘選鋒營’押送,本官親發至卒!凡貪墨一文者,斬!”
第三根手指豎起,伴隨著他向前傾身的壓迫感:
“三、操練幾何?軍紀如何?”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今日起,卯時點卯,酉時收操!凡遲到早退、懈怠操練、酗酒滋事、欺凌同袍者,軍法從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麻木、或驚疑、或嘲諷的臉,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驚雷炸響,“本官——與爾等同食同操!”
話音未落,盧象升竟猛地一振臂膀,將身上那件半舊的文士外袍甩脫!露出內里同樣洗得發白的單薄中衣。寒風瞬間灌入,他挺拔的身軀卻紋絲不動,仿佛一塊冰冷的磐石。
點驗開始。龍鱗衛指揮使趙鐵柱親率一隊如狼似虎、身披玄甲、面覆鱗紋面具的衛士入場,手持名冊,如同冰冷的機器開始核對。
隊列中一陣騷動。點名的聲音此起彼伏。大部分士卒畏縮地應著“到”。然而,當點到“張顯宗”時,卻無人應答。趙鐵柱冷硬的目光掃視著那個空位,再次提高音量:“張顯宗!”
依舊無人應答。隊列里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點將臺上的勛貴子弟代表中,一個身著錦袍、面容倨傲的年輕人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他正是襄城伯李守锜的幼子李顯瑞,張顯宗是他的伴當,此刻正躲在他身后營房里烤火喝酒呢。
趙鐵柱的目光投向盧象升,帶著詢問。盧象升面色平靜無波,只吐出兩個字,冰冷得讓周圍的空氣都凍結了:
“拿下?!?/p>
李顯瑞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
數名龍鱗衛如同離弦之箭,直撲勛貴子弟聚集的區域。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個醉醺醺、衣冠不整的年輕人被從一間營房里粗暴地拖了出來,正是張顯宗。他掙扎著,酒氣熏天,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滾開!知道老子是誰的人嗎?敢動老子?李公子!李公子救我!”
李顯瑞臉色鐵青,想要上前,卻被身旁另一位勛貴子弟死死拉住。
張顯宗被拖到點將臺下,摁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刺骨的寒意和周圍數千雙眼睛的注視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仗著李顯瑞的勢,依舊梗著脖子,對著臺上的盧象升叫囂:“盧象升!你個窮酸書生!敢動我?!我爹是襄城伯府管事!我跟著李公子!李公子他爹是襄城伯!你敢動我一根汗毛,伯爺饒不了你!李公子…唔!”
他的叫囂戛然而止!
因為臺上的盧象升動了。
沒有怒吼,沒有呵斥。只有一聲短促清越的龍吟——“嗆啷!”
那柄普通的鐵劍出鞘,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快!快到極致!快到眾人只覺眼前寒芒一閃!
“噗嗤——!”
利刃切過頸骨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
一顆帶著驚愕、恐懼和難以置信表情的頭顱,沖天而起!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從無頭的腔子里狂噴而出,濺射在凍得發硬的校場地面上,發出“嗤嗤”的輕響,迅速凝結成一片刺目的暗紅冰花!
張顯宗無頭的尸體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