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新辟的帝黨內閣值房內,燈火通明,驅散了窗外的沉沉夜色與寒意。炭盆燒得通紅,空氣卻依舊凝重,帶著一種大戰將臨的緊繃感。
首輔袁可立端坐主位,雖老邁,眼神卻如古井深潭,沉穩地掌控著全局。皇家商會會長張國紀面前攤開著皇家商會那令人咋舌的龐大賬冊,手指在一行行驚人的數字上劃過。工部尚書徐光啟則帶來了天工院最新的火器圖譜和模型。史可法、楊嗣昌、孫元化、孫傳庭、秦良玉五人分坐兩側,身上還帶著乾清宮帶來的肅殺與激昂。
“諸公重任在肩,中樞當全力統籌,務使糧餉軍械,暢通無阻。”袁可立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首先看向張國紀。
張國紀會意,立刻接口,手指重重敲在賬冊上:“史部堂(史可法)江南肅貪,商會遍布江南的商行、錢莊、貨棧,皆可為你耳目!查抄所得贓銀贓物,商會能最快速度估價、變現,充作國用!”他目光轉向楊嗣昌和孫傳庭,“楊部堂(楊嗣昌)湖廣平亂,孫總督西北剿匪,所需糧秣、餉銀、被服、藥材,乃至打造軍械之鐵料、火藥,商會名下工坊、倉庫優先供應,快馬直送軍前,絕無拖延!”再看向孫元化,“孫巡撫(孫元化)打造登萊水師,所需巨木、鐵料、桐油、帆布、乃至招募工匠之安家銀,商會‘海貿司’傾力保障!所需南洋堅木、西洋精鐵,海貿船隊不惜代價,優先采購!”最后看向秦良玉,“秦提督整訓京營,二十萬將士之冬衣夏服、甲胄更新、軍械補充,商會工坊日夜趕工,必保供應!”
張國紀一番話,條理清晰,底氣十足。皇家商會那龐大的、深入帝國肌理的血脈網絡,此刻成為了支撐前方五把利刃最堅實的后盾!眾人精神一振,尤其是楊嗣昌和孫傳庭,眼中都閃過一絲亮光。糧餉無虞,便是成功了一半!
徐光啟緊接著起身,展開一卷圖譜,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孫巡撫!”他指向圖譜上一枚構造精密的炮彈,“此乃天工院新制‘轟天雷’(開花彈),內藏鐵珠火藥,落地即炸,威力遠勝實心彈!優先裝備登萊水師戰船!”又指向另一張燧發槍械圖,“此‘迅雷銃’,燧石擊發,不懼風雨,射速更快!已在加緊試制,成熟后優先供給水師!”他轉向孫傳庭,指著一種造型輕便的火炮,“孫總督!此‘破虜炮’,炮身輕,射程遠,便于山地馱載機動,正合西北剿匪之用!首批百門,月內可交付秦軍!”最后看向秦良玉,“秦提督!天工院以百煉鋼試制的新式‘龍鱗甲’,比傳統鐵甲更輕更韌,防護更強!京營可先裝備精銳,以作表率!”
利器!這是克敵制勝的根本!孫元化早已按捺不住,湊到圖譜前,手指顫抖地撫摸著那些線條,口中念念有詞:“妙!妙啊!膛線…引信…此炮若成,建奴木船,一炮可碎!”孫傳庭眼中也爆發出懾人的精光,仿佛已經看到白蓮教匪在炮火中灰飛煙滅。
“袁閣老!徐大人!張大人!”楊嗣昌霍然站起,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他幾步走到懸掛的湖廣地圖前,手指如爪,狠狠抓向那些被流寇反復蹂躪的區域,“欲平此百年未有之巨寇,常規手段無異于揚湯止沸!下官請行‘十面張網’之策!”他語速極快,帶著不容辯駁的偏執,“于流寇肆虐之核心區域,行‘堅壁清野’!遷所有百姓入預先修筑之堡寨!焚毀野外所有未收之谷物、草料!填平水井!我要讓流寇所過之處,如行鬼域!無糧可掠,無人可裹脅,無水可飲!斷其生路,困死餓斃之!”他眼中閃爍著近乎殘忍的光芒,聲音陡然壓低,卻帶著更深的寒意,“另…請中樞準我,剿撫并用!凡白蓮骨干、流寇巨酋…若愿率眾來降,可暫免其死罪,允其戴罪立功,甚至…許其暫領舊部!”(此言一出,暖閣內溫度驟降,史可法眉頭緊鎖,袁可立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此乃飲鴆止渴,埋下無窮隱患!)
“哼!”一聲冰冷的冷哼驟然響起,如同金鐵刮擦,打破了短暫的沉寂。孫傳庭猛地抬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與對楊嗣昌提議的鄙夷。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刺入人心:“亂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藥!白蓮妖人,以邪術惑眾,其心可誅!其行當滅!凡持械抗拒天兵者,殺無赦!凡有附逆從賊者,一經查實,連坐其家!以儆效尤!”他環視眾人,目光最后落在楊嗣昌臉上,帶著鐵血無情的決絕,“唯有如此鐵血手段,方能震懾四方宵小,令其不敢再生妄念!懷柔?招安?那是養虎為患!遺禍子孫!”兩種截然不同的平亂理念,如同冰與火,在文淵閣內激烈碰撞。
史可法肅然開口,聲音清朗剛正,帶著一股凜然正氣:“江南肅貪,首在正本清源!當以雷霆之勢,嚴查鹽引、漕糧、關稅、織造諸項積弊!凡涉貪官吏,無論品階高低,背景深淺,一查到底,絕不姑息!”他話鋒一轉,又顯出務實的一面,“然…江南乃國家財賦根本,商賈流通亦是命脈。肅貪同時,亦需明辨是非,體恤無辜商民,厘清舊規積弊,制定新章,不可因噎廢食,斷了江南活水,反傷國本!”(此言在鐵血與權變之間,尋求一條艱難卻必要的平衡之道。)
秦良玉沉穩的聲音響起,帶著歷經沙場的厚重:“京營整訓,非一朝一夕之功。老身以為,當以我白桿兵嚴明軍紀、令行禁止之法為基,輔以勤練不輟!更需…”她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樸素的帶兵智慧,“體恤士卒疾苦,與將士同甘共苦!自明日起,老身便搬入西苑大營!與將士同食同宿,以身作則!軍令如山,懈怠畏戰者——軍法無情,絕不寬貸!”(沒有高深計謀,唯有以身作則的務實與鐵一般的執行力!)
而此時的孫元化,早已拉著徐光啟躲到了角落的燈下,兩人頭碰頭,對著幾張復雜的艦船龍骨圖與炮位布置圖,低聲而激烈地討論著,完全沉浸在了另一個世界。“…徐老,此炮位若前移一尺,甲板承力結構需加強…”“元化所言極是,你看此處肋材…”“此炮膛線若再深半分…對!就是這里!射程或可再增百步!”軍政方略的爭論仿佛與他們無關,他們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鋼鐵與燃燒的烈焰。
文淵閣的燈火,徹夜未熄。爭論、妥協、部署…帝國的命運齒輪,在風雪之夜的密議中,悄然加速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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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終于在黎明前稍稍收斂了狂暴,天地間一片灰白。晨曦微露,給古老的京師鍍上了一層冰冷的鉛灰色。各城門洞開,如同巨獸蘇醒的咽喉。
朝陽門碼頭,一艘中等官船靜靜停泊,船身凝結著冰霜。史可法依舊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袍,隨身僅一個小包裹,形容清癯,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正氣。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風雪中巍峨沉寂的紫禁城輪廓,眼神決絕如出鞘之劍。無聲無息間,數十名身著普通商旅或力夫服飾的精悍身影,如同水滴融入江河,悄然登上了官船及幾艘隨行的貨船——龍鱗衛“隱鱗營”已然就位。史可法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轉身,步履堅定地踏上跳板。“此去江南…當效包拯海瑞,手持天憲,肅清寰宇!魑魅魍魎,且看尚方寶劍之鋒!”官船緩緩離岸,破開浮冰,駛向煙波浩渺的南方。
西直門外一支龐大的車隊已然啟動。數十輛馬車、騾車滿載著沉重的箱籠、卷宗,甚至還有幾位幕僚乘坐的暖轎。楊嗣昌裹著厚厚的貂裘,掀開車簾,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風雪中輪廓模糊的京城。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躊躇滿志,有孤注一擲的瘋狂,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沉重與…隱隱的不安。“十面張網…堅壁清野…剿撫并用…”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車窗,“功成…則名垂青史,挽天傾于既倒;敗…”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猛地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則身敗名裂,萬劫不復!開拔!”車輪碾過積雪,留下深深的轍印,通往未知的荊楚大地。
東便門外,幾輛覆蓋著厚厚油布、捆扎得異常結實的貨車,在一小隊精銳京營騎兵的護衛下緩緩啟動。孫元化沒有坐車,他騎在馬上,一只手卻始終小心翼翼地探入懷中,緊緊捂著什么——那是一枚新鑄的、還帶著爐溫的縮小版炮膛模型,上面有著他嘔心瀝血設計的最新膛線。他的目光早已不在身后的京城,而是熾熱地投向東方,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登萊船廠那巨大的船塢、林立的龍骨、沸騰的鐵水…“快!再快些!”他忍不住對護衛的騎兵隊長催促道,心早已飛向了那片寄托著他畢生夢想的蔚藍大海。
德勝門外,蹄聲如雷,踏碎清晨的寂靜!孫傳庭一馬當先,黑色的戰馬如同離弦之箭,瞬間沖出了城門!他依舊穿著那身染血的舊甲,腰刀在身側鏗鏘作響。身后,數百名秦軍銳士和身著玄甲、氣息彪悍的龍鱗衛“選鋒營”騎兵,如同鋼鐵洪流,緊緊跟隨!煙塵與雪沫一同滾滾而起,直指西北潼關方向!沒有豪言壯語,只有孫傳庭那一聲蘊含了無盡殺伐之氣的怒吼,在凜冽的寒風中炸響:“白蓮教!流寇!孫某——來了!”鐵蹄踏碎冰雪,帶著死亡的氣息,席卷而去!
西苑大校場,秦良玉并未離京。她策馬立于巨大的點將臺上,銀盔素甲,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如同巍然不動的山岳。點將臺下,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京營將士方陣。代表神樞、神機、五軍營的旗幟在寒風中翻卷。石柱白桿兵的精銳旗幟,已驕傲地矗立其中,融入這片龐大的軍陣。秦良玉的目光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面孔,有茫然,有畏懼,有好奇,更有被白桿兵氣勢激起的些許血性。她深吸一口氣,聲如洪鐘,瞬間壓過了所有的風聲,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