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東北蕩寇（第1頁）

天啟十五年，一月二十，東瀛陸奧磐城平原。

嚴冬的尾巴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來自東瀛海的烈風，毫無阻礙地掠過荒蕪的平原，卷起地面積累了一冬的、已經變得堅硬污濁的積雪，化作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行進中大明將士的鐵甲與臉龐上。呵出的白氣尚未散盡，便已凝結在眉梢鬢角，掛上了一層薄薄的霜凌。

自北陸道成功登陸以來，由遼國公盧象升統帥的東路軍，如同一條沉穩而堅定的巨龍，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向北穩步推進。盧象升用兵，向來以“穩”字當頭，絕不弄險。大軍所過之處，剿撫并用，沿途諸多羸弱不堪的東瀛小藩，或望風歸降，獻上戶籍圖冊，或在天命軍第一軍天雄軍與關寧鐵騎的兵鋒下一觸即潰，化作齏粉。此刻，東路軍兵鋒正盛，已然深入陸奧國部腹地，直指其核心區域。

中軍大帳，矗立于連綿數里的營寨中央，巨大的帥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帳內，與帳外的苦寒判若兩個世界。數個巨大的銅質炭火盆燒得正旺，通紅的炭塊噼啪作響，散發出令人慵懶的暖意，將北地的嚴寒死死擋在門外。

遼國公盧象升與平遼侯毛文龍，正并肩立于一幅巨大的奧羽地區輿圖前。輿圖之上，山川河流、城砦驛道勾勒得極為詳盡，無數代表明軍進軍路線的朱紅色箭頭，已如利刃般深深扎入陸奧的版圖。

盧象升身披玄色大氅，內襯山文甲，面容清癯，目光沉靜如深潭。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點在輿圖上標識著“仙臺藩”的區域，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毛帥，我軍自登陸以來，勢如破竹，沿海諸藩望風披靡，此乃將士用命，上仰陛下天威之故。然，據連日來降卒及哨探回報，陸奧內陸，尤其是這阿武隈山地以北，伊達政宗經營數十載的仙臺藩故地，情勢恐非沿海可比。”

他略微停頓，指尖在地圖上那片表示山區的晦暗區域劃了一圈，繼續道：“伊達氏，素有‘獨眼龍’之兇名，雖政宗已故，然其遺留下的家臣團，如片倉小十郎景綱之后裔等，皆以驍勇善戰、忠于主家著稱。且此地多山險峻，易守難攻，彼輩憑借地利，抵抗意志恐遠勝他處。我等需慎之又慎，不可因前期順利而生驕矜之心。”

一旁的毛文龍聞言，不由得發出一陣洪亮的大笑，震得帳頂微塵簌簌而下。他隨手抄起腰間懸掛的碩大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烈酒，隨即用粗糙的手背胡亂抹去絡腮胡上沾染的酒漬，聲若洪鐘：“哈哈哈！我的盧軍門，您也太過小心了！伊達政宗那老小子，骨頭怕是都能敲鼓了！現在當家的那個叫什么伊達忠宗的龜孫，躲在仙臺城里，怕是連刀都握不穩，能有他老子幾分能耐？”

他拍了拍腰間那柄伴隨他縱橫遼東多年的佩刀，環顧侍立在帳中的幾名義子——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臉上盡是睥睨之色：“俺老毛在皮島，什么陣仗沒見過？建奴的韃子兵，兇不兇？照樣被咱打得哭爹喊娘！管他什么‘獨眼龍’還是‘獨眼蛇’，在咱大明煌煌天威面前，在咱兒郎們的火銃火炮之下，都得給咱盤著，變成一堆死泥鰍！仙臺城？俺看吶，也就是個修得高點的土圍子，幾炮轟過去，保管叫它墻倒屋塌，里面的龜孫自個兒就得滾出來磕頭！”

毛文龍麾下這幾員悍將，早已繼承了義父的驕悍之氣。聽得毛文龍如此說，孔有德第一個按捺不住，他跨前一步，抱拳行禮，嗓門比毛文龍還要粗上三分：“義父說得極是！盧軍門勿憂！倭寇之輩，也就仗著這幾座破山爛林子耍耍滑頭，真要擺開陣勢，真刀真槍地干，咱關寧軍的鐵騎一個沖鋒，就能把他們那點家當沖個稀巴爛！請義父與軍門允準，讓孩兒率本部人馬為先鋒，十日！只需十日！孩兒定將仙臺城給您拿下，把伊達家那個小崽子的腦袋，還有他那祖傳的‘獨眼龍’兜（頭盔），一并獻于帳下！”

相較于孔有德的狂猛，尚可喜則顯得沉穩許多，他微微躬身，接口道：“義父豪氣干云，三哥（指孔有德）勇不可當，皆為我軍之福。然，盧軍門所慮，亦非空穴來風。倭人于此山地叢林之中作戰，確有幾分詭譎門道，慣用埋伏、偷襲之法。我軍雖強，銳氣正盛，亦需提防彼輩狗急跳墻，施以暗箭。若能以雷霆之勢碾壓自是最好，但必要的謹慎，方可保萬全。”

盧象升微微頷首，對毛文龍道：“侯爺麾下虎賁之師，銳氣十足，本督深知。然陛下常訓誡我等，‘于戰略上當藐視一切頑敵，于戰術上則需重視每一處細節’。驕兵必敗，古之明訓。既然仙臺藩可能負隅頑抗，山地作戰又乃彼之長，我軍當調整策略，以堂堂正正之師，破其鬼蜮伎倆。”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輿圖，手指在上面虛劃幾條線路，沉聲道：“如此，明日大軍分三路推進。侯爺可親率東路軍主力，沿主要驛道，穩扎穩打，直逼仙臺城下，以泰山壓頂之勢，震懾敵膽。本督則率天雄軍各部，清掃沿海殘余抵抗勢力，確保我軍補給線暢通無阻，無后顧之憂。此外，需另遣一精銳偏師，由……”

盧象升話音未落，帳下一員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將領已然迫不及待地越眾而出，單膝跪地，抱拳高聲道：“軍門！大帥！末將王疤瘌愿往！請將此重任交予末將！”

此人正是王疤瘌，因之前違反軍紀、濫殺降卒而被毛文龍重責軍棍，此刻他臉上憋得通紅，那道疤痕也因此更顯兇戾，眼中充滿了渴望一雪前恥、重立戰功的急切。

毛文龍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從鼻孔里哼出一聲：“王疤瘌，你小子，屁股上的傷疤還沒好利索，就又憋不住想蹦跶了？是不是覺得老子手里軍棍打人不疼？”

王疤瘌把胸脯拍得砰砰響，急聲道：“大帥！末將知錯了！上次之事，末將日夜悔恨，只求大帥再給一次機會！末將愿立軍令狀，若不能完成任務，提頭來見！”

毛文龍盯著他看了片刻，又瞥了一眼盧象升，見盧象升微微點頭，這才開口道：“行！看在你跟了老子這么多年的份上，再信你一回！著你率領你本部三百老營精銳，為我大軍左翼前哨，探查通往仙臺側翼之阿武隈山間小路。你的任務，是摸清山路情形，清剿可能潛伏于此、意圖騷擾我軍側翼的小股倭寇。記住，遇有險要地形，即刻派人回報，不得有誤！更不可貪功冒進，違令者，軍法從事！聽見沒有？！”

“末將得令！”王疤瘌大喜過望，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大帥放心！盧軍門放心！末將此去，定將前方山路險隘探得明明白白，絕不讓一個倭寇崽子驚擾了大軍主力！若有閃失，無需大帥動手，末將自己割了這顆腦袋！”

“去吧！點齊你的人馬，明日一早，率先出發！”毛文龍揮了揮手。

王疤瘌再次重重一叩首，興沖沖地退出大帳。帳外寒風撲面，他卻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很快，他麾下那三百名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營悍卒便被集結起來。這些士兵皆是百戰余生的老兵，作戰勇猛，悍不畏死，但也或多或少沾染了主將王疤瘌那股子輕敵冒進、桀驁不馴的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