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春夜尚未完全褪去其浸骨的微涼,皇極殿前的漢白玉廣場上,已是人影幢幢。
身著各色品級官服的文武大臣們,按照早已刻入骨髓的序列,無聲地匯入殿前的丹墀御道。
緋袍上的孔雀、云雁補子,在初露的晨曦與搖曳的宮燈映照下,隱約流轉著暗沉的光澤。
無人交談,唯有靴底與石板摩擦的細微聲響,以及間或傳來的幾聲壓抑的輕咳,交織成一股沉重而緊繃的氣氛,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大朝,所議之事,關乎國運,牽動東南。
凈鞭三響,清脆裂空,隨即鐘鼓樓上的樂聲恢弘而起,莊嚴肅穆。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手持拂塵,立于丹陛之側,朗聲高唱:“陛下升殿——”
聲浪層層傳遞出去,百官立刻屏息凝神,垂首恭立。
天啟皇帝朱由校(朱嘯)頭戴烏紗折上巾翼善冠,身著赭黃色常服,袍服上以金線繡成的團龍紋樣,在殿內通明的燈火下并不張揚,卻暗蘊威儀。
他步履沉穩,自御屏后轉出,目光平靜地掃過殿下濟濟一堂的臣工,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雙愈發深邃的眼眸,在掠過幾位重臣時,微微停頓剎那。
他安然落座于九龍御座之上,雙手輕撫扶手蟠龍,脊背挺直如松。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之聲如潮水般涌起,震得殿梁上的微塵似乎都在簌簌而動。
“眾卿平身。”朱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位大臣耳中。
他沒有如往常般先聽取各部院例行奏事,而是直接對侍立在側的王承恩微微頷首。
王承恩會意,立刻上前一步,從一旁小內侍捧著的金盤中,取過一份加蓋了火漆急報印信的奏本,雙手展開。他那略顯尖細的嗓音,此刻充滿了宣讀重要文書的凝重:“臣,海事衙門督辦魏忠賢,謹以萬分緊急之事,泣血上奏天聽……”
殿中愈發寂靜,落針可聞。
“近月以來,福建、浙江、乃至兩廣沿海,各大小商會、船行聯名陳情,乃至攔轎泣血者,不絕于途!南洋商路,自呂宋馬尼拉,至爪哇巴達維亞,海盜蜂起,其勢猖獗,遠勝往年!以‘混海龍’、‘翻浪蛟’為首之數股巨寇,糾集前次東征漏網之西夷殘部,更兼勾結當地不法土酋,擁戰艦數十上百,聚眾數千,儼然成軍!彼等不再滿足于零星劫掠,竟敢公然攔截我大明編隊商船,炮擊貨船,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王承恩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沉痛:“據各口岸不完全統計,僅過去半載,損失千料以上大商船已達十七艘,中小船只無算!溺斃、被殺之船員、商賈逾千人!絲綢、瓷器、茶葉等貨物損失,折銀恐已超百萬兩!東南海路,商旅為之裹足,航線幾近斷絕!去歲南洋商路關稅及各項雜稅,較之天啟十四年,已銳減兩成有余!若任由此等惡勢蔓延,非唯東南財稅命脈受損,閩、浙、粵沿海數十萬倚賴海貿為生之工匠、船工、腳夫、小民,生計何存?家園何保?臣,魏忠賢,伏乞陛下圣心獨斷,速遣天兵,犁庭掃穴,剿滅匪患,以靖海疆,而安黎庶!”
奏報讀完,殿內先是死寂一瞬,隨即壓抑的議論聲如潮水般涌起。東南海貿,乃是帝國錢袋子的重要來源,更是近年來新政得以推行、諸多工程得以興建的財力保障。海盜如此猖狂,無異于直接掐斷了帝國的經濟血脈,更是對天朝上國威嚴的公然挑釁!
不等議論聲擴大,衛國公、皇家商會會長張國紀已大步出班。他年約五旬,面容紅潤,雖身著國公朝服,眉宇間卻仍帶著常年與賬冊、貨物打交道磨礪出的精明與務實。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加掩飾的焦急與憤慨:
“陛下!魏公公所奏,字字泣血,句句屬實!臣之皇家商會,近日接獲閩浙商號求救、訴苦之文書,已堆積如山!‘永豐號’東主,三代單傳之子歿于海寇刀下,老東主聞訊一病不起;‘廣利行’傾盡家資購置一船生絲,連船帶貨被劫,東主險些投繯自盡!此等慘劇,近日層出不窮!”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目光掃過殿內同僚,聲音愈發沉痛,“諸公或許只聞損失銀錢數目,卻不知這背后是多少戶人家妻離子散,多少商戶一夜破產!海路不通,則貨物積壓于倉庫,工坊不得不減產甚至停工,機戶織婦無活可做,碼頭力夫無貨可搬,白銀流通滯澀,市面漸顯蕭條。長此以往,恐生民變!此非疥癬之疾,實乃潰堤蟻穴,心腹大患!臣懇請陛下,速發王師,以雷霆萬鈞之勢,剿滅海寇,為民除害,為國紓難!否則,東南不穩,則天下難安!”
兩位重臣,一從官方奏報,一從民間商會,以冰冷的數據和血淋淋的現實,將南洋危局的嚴峻性,赤裸裸地攤開在了整個朝堂面前。
朱嘯靜默地聽著,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文武百官各異的神色,將眾人的驚愕、憂慮、憤怒盡收眼底。片刻后,他方才開口,聲音初時平和,卻漸次轉冷,最終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
“眾卿都聽到了。”他語調平穩,卻字字千鈞,“商路,乃帝國之血脈,流通則國富民強,阻塞則國力衰微。黎民,乃社稷之根基,安居樂業則江山永固,流離失所則動蕩叢生。如今,區區海寇,竟敢殺戮朕之子民,劫掠朕之財富,斷朕之血脈,此乃公然踐踏天朝威嚴,罪無可赦!若再姑息養奸,朕,何以面對東南泣血之商民?何以統領這萬里錦繡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