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深秋,肅殺中透著一絲不同尋常的躁動。當陳守義風塵仆仆、在龍鱗衛的嚴密護送下踏入承天門時,他瘦削的身軀裹在略顯寬大的青衫里,懷中緊抱著那卷用油布層層包裹的《金薯傳習錄》先祖手稿,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恍惚。巍峨的宮殿如同匍匐的巨獸,冰冷的金磚反射著天光,甬道兩側持戟而立的玄甲武士目光如刀,空氣中彌漫的無形威壓幾乎讓他窒息。先祖陳振龍當年穿越呂宋驚濤,或許也不及他此刻踏入這帝國心臟的萬分之一緊張。
乾清宮西暖閣的門無聲滑開。陳守義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擂鼓般的心跳,垂首躬身,幾乎是挪了進去。暖閣內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和墨香,書案后,一道玄色的身影正背對著他,負手立于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帝國最南端的閩地。
“草…草民陳守義,叩…叩見吾皇萬歲!”陳守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在冰涼光滑的金磚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懷中的手稿硌得他生疼,卻如同唯一的救命稻草。
朱嘯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立刻叫起,熔金般的眸子帶著“真龍之瞳”開啟時特有的、洞穿靈魂的銳利,平靜地審視著地上這個卑微顫抖的身影。陳守義身上洗得發白的青衫,指縫里殘留的粉筆灰,眼中那份混雜著巨大惶恐、一絲書生意氣以及被強行點燃的倔強…所有細節,如同白紙黑字般清晰呈現在朱嘯眼前。
“起來說話?!敝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驅散了部分陳守義的恐懼。
陳守義戰戰兢兢地起身,依舊不敢抬頭,雙手恭敬地將懷中油布包裹高舉過頭頂:“草…草民攜先祖遺澤,《金薯傳習錄》手稿…敬獻陛下!”
王承恩上前接過,小心地放在書案上。朱嘯并未立刻去翻看,目光依舊落在陳守義身上:“陳振龍公,萬歷二十一年,甘冒奇險,自呂宋夾帶薯藤而歸。其心可昭日月,其志…在救民于饑饉。然其功未顯,其名不彰,乃朝廷之失,地方之惰?!彼D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陳守義心上,“朕今日宣你入京,一為彰表先賢,立碑傳頌,使其功績,彪炳青史!二為…承其遺志!”
朱嘯繞過書案,走到那幾口盛放著馬鈴薯、甘薯、玉米種子的藤筐旁,抓起一把金燦燦的玉米粒,又拿起一枚沾著新鮮泥土的甘薯。
“此三物,乃朕得天所授之神種!耐瘠薄,抗災荒,畝產…數倍乃至十數倍于稻麥!”他走到陳守義面前,將那枚沉甸甸的甘薯遞了過去,“看看,與你先祖當年帶回的‘朱薯’,可像?”
陳守義顫抖著雙手接過那枚紫皮甘薯,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而熟悉!他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這甘薯…比他記憶中先祖帶回的藤蔓所結更為飽滿碩大!但那份沉甸甸的份量,那泥土的氣息…喚醒了血脈深處的記憶!
“像…太像了!陛下!此…此乃甘薯無疑!只是…更為精壯!”他聲音哽咽,先祖的身影仿佛跨越時空,與眼前這位年輕的帝王重合。
“像就好。”朱嘯眼中閃過一絲滿意,“農政司初立,徐光啟主事,于京畿御田試種此三物。然,朕的胃口,不止京畿!”他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掌控乾坤的決斷,“朕要此神種,遍植大明!北至九邊苦寒之地,南達瘴癘煙瘴之鄉!要讓這天下田畝,無論沃土瘠壤,皆能產出活命之糧!要讓朕的子民,再無易子而食之慘劇!”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死死鎖住陳守義瞬間蒼白的臉:
“江南!魚米之鄉,亦多膏腴之地!然其田畝,多在誰手?其米糧命脈,又握于誰掌?”
“新糧若廣植江南,豐產則米賤,斷了某些人囤積居奇、操控市價、吸食民髓的財路…他們會如何?”
“朕…要你陳守義,領農政司副使銜!持朕金牌!總攬江南新糧推廣事宜!”
“朕給你權!給你錢!給你龍鱗衛護身!”
“朕只問你…”朱嘯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帶著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拷問,“…可還有當年你先祖,為一口活命糧,敢闖龍潭虎穴的…膽?!”
“轟隆——!”
陳守義只覺靈魂都在震顫!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下!江南士紳…那些盤根錯節、動輒能影響朝局的龐然大物!他一個落魄塾師…如何撼動?先祖的勇氣…他真的有嗎?
他下意識地看向書案上那卷油布包裹的《金薯傳習錄》,先祖陳經綸在序言中泣血寫下的“但求活民,死而無憾”八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一股滾燙的熱血,混合著對先祖的愧疚、對皇帝的感激、對天下饑民的悲憫,以及被這絕境逼出的最后一絲血性,猛地沖上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