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啷!”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炸響!龍鱗衛(wèi)千戶岳鳴珂,面如寒鐵,一步踏出,繡春刀已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在烈日下跳躍。他目光如電,掃過臺下死寂的人群,聲音洪亮如雷,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殺伐之氣:
“奉圣上口諭!賑糧即刻按戶分發(fā)!龍鱗衛(wèi)在此監(jiān)放!膽敢克扣一粒米者——”刀鋒嗡鳴,“立斬!”
“膽敢聚眾哄搶者——”刀光再閃,“立斬!”
“以工代賑,疏浚河道,壯丁管飽!老弱婦孺,每日施粥!天子恩澤,必達黎庶!”
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zhì)的寒潮,瞬間壓過了灼熱的空氣,暫時扼住了饑民群中那無聲的、危險的暗流。然而,岳鳴珂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在人群深處,幾張枯槁的臉上,那絕望的麻木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里面閃動著一種更瘋狂的光芒。
延安府外,一處深藏于黃土溝壑的廢棄窯洞。潮濕、陰暗,空氣中彌漫著土腥和一種劣質(zhì)香燭的怪味。洞壁上,用暗紅色的不知名顏料畫著扭曲的蓮花圖案,在唯一一盞搖曳的豆油燈下,顯得格外詭異。
本地白蓮教香主王五,佝僂著身子,臉上混雜著恐懼與貪婪,向陰影深處匯報:“圣使!狗皇帝下了大恩旨!免了賦稅,還派了龍鱗衛(wèi)的殺才押著海量的糧食來了!那陣勢…兄弟們…兄弟們不敢輕動啊!”
“呵…呵呵呵…”陰影里,一個裹在寬大黑袍中的身影發(fā)出夜梟般的嘶啞怪笑,笑聲在狹窄的窯洞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恩旨?免賦?”黑袍“圣使”猛地從陰影中踏前一步,油燈昏黃的光勉強照亮他罩袍下慘白尖削的下巴。“三年大旱!赤地千里!渭河都讓餓死鬼塞滿了!朝廷的賑糧呢?官府的作為呢?現(xiàn)在才想起來免賦?晚了!這是天罰!是老天爺對朱明無道的懲罰!”
他枯瘦如爪的手猛地指向洞外,仿佛能穿透土層,直指那賑糧車隊:“那些糧食!那是狗皇帝用他那個妖后肚子里的孽種換來的!是沾了妖氣的香火錢!吃了它,五臟六腑都要爛掉!瘟神附體,子子孫孫都不得好死!”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蠱惑魔力:“無生老母降下法旨!朱明氣數(shù)已盡!彌勒佛祖即將臨凡!這大旱,就是老母降下的凈世劫火!跟著老母,殺盡狗官!砸開官倉!搶回我們自己的糧食!殺出一個‘真空家鄉(xiāng),白蓮凈土’!”
狂熱的氣息瞬間點燃了昏暗的窯洞。幾個圍著的骨干教徒呼吸粗重,眼中燃起野獸般的紅光,干裂的嘴唇無聲翕動。
“圣使”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枚森白的骨符,上面刻著滴血的白蓮,狠狠塞進王五顫抖的手中:“傳令各分壇!三日后子時,以‘米脂’、‘綏德’為號!聚饑民為兵,先燒龍鱗衛(wèi)的糧車大營!再攻府衙,開倉放糧!凡有畏縮不前、叛教背母者——”他喉嚨里發(fā)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抽魂煉魄,永墮無間!”教徒們齊齊跪倒,壓抑著喉嚨里的低吼:“真空家鄉(xiāng),無生老母!殺貪官!迎彌勒!”
米脂縣驛站外,殘破的牌匾在燥熱的風中吱呀作響,隨時會掉下來。驛站里外一片凋敝,馬廄空空,槽櫪朽壞。
驛卒李自成,高大健壯的身軀在這連年饑荒里也熬得棱角分明,菜色的臉上顴骨高聳。他和幾個同樣面黃肌瘦的兄弟蹲在斷墻根下,面前擺著半瓦罐能照見人影的稀粥,手里是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麩皮糠團。
“闖哥!闖哥!”年輕的驛卒高一功氣喘吁吁地跑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正常的潮紅,“皇榜!縣衙貼皇榜了!皇上…皇上免了咱們陜西三年的賦稅!還從京城運來了老多老多的糧食!龍鱗衛(wèi)押著,聽說都到延安府了!白花花的米啊!”
李自成拿著糠團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臉上沒有高一功預想的狂喜,反而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冷笑:“免賦稅?”他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嘲諷,“咱們驛站欠的八個月餉銀呢?咱家那兩畝薄田,三年前就旱得冒煙,草都不長一根了!糧食?在延安府…”他猛地站起身,指向北方,手臂上青筋虬結,“離這三百里!龍鱗衛(wèi)的刀守著!關咱們米脂的窮鬼屁事!”他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糠團,用力咀嚼著,仿佛要將這世道的不公嚼碎了咽下去。
旁邊的驛卒劉宗敏,一直沉默著,此刻左右看看,湊近李自成,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閃爍不定:“闖哥…我…我渾家娘家那邊…延水關…最近來了些生人…神神叨叨的…說什么‘白蓮降世’…‘殺官搶糧,人人吃飽’…還給了這個…”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角皺巴巴的黃紙,上面一個用朱砂草草勾勒的、歪歪扭扭的白蓮圖案,在烈日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李自成死死盯著那刺目的紅蓮,又緩緩掃過高一功眼中殘存的希冀,劉宗敏臉上的掙扎,以及其他兄弟們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他最后望向北方,那是延安府的方向,也是無盡的、龜裂的黃土旱塬。遠處,一股裹挾著沙塵的旱風打著旋,嗚咽著卷過死寂的村莊,像垂死巨獸沉重的喘息,更像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發(fā)的怒吼前奏。他沉默著,一把抓過劉宗敏手中的符紙,在掌心狠狠揉成一團,然后猛地摔在腳下滾燙的黃土上,抬起穿著破草鞋的大腳,用力碾了下去!
符紙碎裂,紅蓮模糊。但李自成碾碎符紙后,并沒有離開。他依舊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漫天黃沙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穿透風沙,死死盯著北方那片被熱浪扭曲的地平線。風沙中,隱隱有刀戟的寒光在幻影里閃爍。
延安府郊外,龍鱗衛(wèi)的輜重車在烈日下反射著金屬的冷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饑民們排著長隊,在繡春刀無聲的威懾下,麻木地伸出破碗,接過那一勺勺稀薄的、幾乎看不見米粒的粥水。眼神深處,絕望如同死水,但那死水之下,一絲被“妖糧”、“天罰”點燃的瘋狂,正如同水底的毒蛇,悄然游弋、滋長。
廢棄窯洞深處,一雙雙枯瘦如柴、沾滿泥土的手,在絕對的黑暗中死死攥緊那森白的骨符或染血的黃符。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鬼魅低語般的誦經(jīng)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疊加,匯聚成一股陰森的力量:“無生老母…真空家鄉(xiāng)…殺…殺…”
米脂驛站斷墻下,李自成碾碎符紙的地方,只剩下一點模糊的紅色印記,混在黃土里。而他本人,依舊佇立在原地,任憑風沙撲打。他腳下的黃土干燥得如同粉末,遠處,一股更大的、遮天蔽日的黃沙風暴,正從旱塬深處席卷而來,嗚咽的風聲中,似乎夾雜著金戈鐵馬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