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所有的哭嚎聲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再次籠罩帥府。
帥府厚重的石門被推開一條縫隙,一名親兵端著一樣?xùn)|西快步走入。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酒肉香氣,彌漫開來。那是一個粗糙的木托盤,上面赫然擺放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正是劉三!他雙目圓瞪,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斷頸處還在汩汩地往下滴著粘稠的鮮血,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
眾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胃里翻江倒海。有人臉色慘白,有人別過臉去,有人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毛承祿更是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看向毛文龍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怨憤。沈煉依舊端坐著,只是眼神掃過那顆人頭,又落在毛文龍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毛文龍看都沒看托盤上的人頭,仿佛那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他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噤若寒蟬的眾將,最后落在了陳繼盛身上。
“陳副總兵!”毛文龍的聲音恢復(fù)了洪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陳繼盛猛地站起身,身體挺得筆直,臉色微微發(fā)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圍投來的、瞬間變得復(fù)雜無比的目光——敬畏、忌憚、甚至還有隱隱的敵意,如同芒刺在背。
“陛下欽點!由你核驗兵額,接收糧餉!自今日起,軍中一切錢糧支取,需你與…”毛文龍的目光轉(zhuǎn)向沈煉,“…需你與沈百戶共同畫押,方可生效!凡有違抗本帥方才三條禁令者,你可持陛下密旨——先斬后奏!”
“先斬后奏”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陳繼盛感到喉嚨有些發(fā)干,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和沉重,抱拳沉聲回應(yīng),聲音在死寂的石廳中格外清晰:“末將領(lǐng)命!必不負陛下與大帥重托!秉公持正,絕無偏私!”
眾將看向陳繼盛的眼神徹底變了。敬畏更深,忌憚更濃。這個原本的同袍,如今手中握著直達天聽的密旨,握著錢糧命脈,更握著先斬后奏的生殺大權(quán)!他不再是那個熟悉的陳副將,而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囊槐蟹綄殑Γ?/p>
毛文龍臉上那層冰冷的鐵血面具似乎融化了一些,他端起自己案上一碗新斟滿的御酒,大步走到沈煉面前。燭光下,他臉上甚至帶著一絲豪邁的笑意,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立威從未發(fā)生。
“沈百戶!”毛文龍聲音洪亮,將酒碗高高舉起,“今日斬此獠,以正軍法!亦向陛下表明文龍忠心不二,令行禁止!請?zhí)焓節(jié)M飲此杯!回稟陛下,有我毛文龍在皮島一日,建奴就休想安枕!東江健兒,必為陛下效死!”
說完,他仰起脖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酒水順著虬結(jié)的胡須滴落。燭光在他眼中跳躍,深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復(fù)雜旋渦——有決絕,有狠厲,更有被無形枷鎖死死捆縛的不甘與…隱痛。
沈煉靜靜地注視著毛文龍,那張冷硬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緩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沒有多余的話,只是對著毛文龍,也對著虛空,微微一舉,然后同樣一飲而盡。冰冷的酒液滑入喉中,他的眼神,銳利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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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幕下,冰冷的海水拍打著皮島嶙峋的岸礁,發(fā)出永不停歇的咆哮。
懸掛龍旗的官船解開了纜繩,船帆在夜風(fēng)中鼓起。船頭,龍鱗衛(wèi)百戶沈煉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礁石。他回望著島上那片在黑暗中搖曳、如同鬼火般昏黃的燈火——那是帥府的方向。海風(fēng)吹拂著他玄色的衣甲,他冰冷的眼神深處,一絲極難察覺的弧度在嘴角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覺。任務(wù)完成,但皮島這潭水,才剛剛被攪動。
帥府石廳內(nèi),燭火已殘。喧囂散盡,只留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酒氣混雜的濁臭。毛文龍獨自坐在主位上,面前粗糙的木案上,一邊是那封攤開的、字字如刀的密旨,以及旁邊一個剛剛被親兵呈上的、沉重冰涼的檀木匣子——里面靜靜躺著“定遼伯”的丹書鐵券,鐵券上陰刻的銘文在昏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另一邊,是那個盛放著劉三頭顱的托盤,血污已然發(fā)黑凝固,猙獰的死不瞑目與鐵券的冰冷威嚴形成了最刺眼的對比。
毛文龍伸出粗糙的手指,先是撫過鐵券上冰冷的紋路。保命符?他嘴角扯出一個無聲的、充滿譏誚的冷笑。指尖傳來的只有刺骨的寒意。隨即,他的手指緩緩移向密旨上那最后一行血淋淋的警告——“隱鱗之刃,天涯海角,亦取卿首級!”指尖猛地一顫。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上,那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兄弟…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如同窗外洶涌翻騰的黑色海濤,巨浪狠狠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轟鳴。
石堡另一側(cè),一間狹小的營房內(nèi)。陳繼盛沒有點燈,獨自坐在黑暗中。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柄刀——刀鞘是嶄新的,帶著皇家御賜的獨特紋飾,那是宣讀恩旨時一并賞賜的。另一只手中,緊緊攥著一份薄薄的紙,那是密旨中關(guān)于他任命部分的抄錄,毛文龍默許他留存。冰涼的刀鞘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密旨上的每一個字都像烙鐵般燙在他的心頭。封侯之賞…為朕耳目…秉公持正…先斬后奏…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黑暗中眸光如星。那光芒里有被信任和重用的激動,有對未來的野望,但更多的,是一種孤身踏上懸崖的沉重與決絕。風(fēng)口浪尖,他已無路可退。
皮島背風(fēng)處,一處廢棄哨所的陰影里。幾道黑影湊在一起,壓抑的咒罵聲被嗚咽的海風(fēng)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
“…看到了嗎?劉三…腦袋就那么端上去了!跟條狗一樣!”一個聲音帶著驚悸和后怕。
“他娘的…陳繼盛那小子…現(xiàn)在可抖起來了!拿著雞毛當令箭!錢糧都要他點頭?還先斬后奏?呸!”另一個聲音充滿了怨毒。
“少說兩句!大帥…大帥也是被逼的!那龍鱗衛(wèi)的刀子,是架在脖子上啊!”有人試圖辯解,聲音卻同樣發(fā)虛。
“哼!定遼伯?丹書鐵券?”最開始的聲音充滿了譏諷,“我看是催命符還差不多!那鐵疙瘩能擋住皇帝的刀?龍鱗衛(wèi)就戳在島上!這伯爵…這皮島…嘿嘿,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在刀尖上跳舞了!”
“聽說…北邊,”一個更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恐懼,“建奴的船…這兩天在東北邊晃悠得厲害…怕是聞到糧船的味兒了…”
海風(fēng)嗚咽著卷過,將最后一點低語徹底吞噬,只留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遠方海面上,那幾片在濃重夜色與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幽靈般的尖頭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