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婉奴晴奴過往
婉奴端著空了的食盒,從暖閣里退了出來,臉上還帶著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她回到茶室時,晴奴正優雅地用銀簽撥弄著香爐里的篆香,見她進來,便抬眸笑道:“什么事這么開心,瞧姐姐這副模樣,可是撿到寶了?”
“可不是撿到寶了嘛,”婉奴將食盒交給侍女,坐到晴奴對面,自己斟了一杯茶,那笑意還在唇邊漾著,“爺是撿了兩個一心一意向著爺的‘護主小癡犬’。”
她將方才琉璃和軟軟氣鼓鼓地聲討“壞舒奴”的事,惟妙惟肖地學了一遍,連她們那奶聲奶氣的憤怒語調都模仿了七八分:“你是沒瞧見,軟軟那小臉氣得通紅,說舒奴是‘睜眼瞎’,琉璃更是眼圈都紅了,一個勁兒地說‘爺的巴掌最舒服了’,仿佛舒奴說爺可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咬她兩口才解氣呢。”
晴奴聽完,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這兩個小東西,心思單純得像琉璃珠子,一眼就能望到底。她們的世界里,除了爺,怕是再也裝不下旁人了。舒奴也是倒楣,偏偏就踩了她們的痛處。”
“誰說不是呢。”婉奴啜了口茶,感嘆道,“不過,有時候看著她們這份沒心沒肺的癡傻,倒也羨慕。不像我們…”
她的話語微頓,目光飄向窗外,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晴奴自然明白她未盡的話語。她放下銀簽,輕聲道:“姐姐又想起從前了?說起來,看到舒奴,倒讓我想起咱們剛進府的時候。那時候,咱們可比她現在還要惶恐不安呢。”
“怎能不惶恐?”婉奴的眼神變得悠遠,“那年我才十四,你才十三。父親深夜將我叫到書房,只說王爺身邊缺幾個知冷知熱、絕對可靠的侍女,問我愿不愿意。我那時…”她臉頰微紅,帶著一絲少女時的羞怯,“我那時年少,只記得在宮宴上遠遠見過爺幾次,覺得他雖年少,卻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郎君。聽父親一說,便…便傻乎乎地點了頭。”
“姐姐是傻乎乎,我可不是。”晴奴輕哼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憶往昔的驕傲,“我父親可把話跟我說得明明白白。他說,‘薇兒,當今圣上年邁,幾位皇子明爭暗斗,早已勢同水火。咱們王爺,看似閑散,實則潛龍在淵。爹爹要把整個林家的前程,都押在王爺身上。送你去做奴,不是作踐你,而是向王爺獻上我們林家最赤誠的忠心!此去,九死一生。成了,你便是從龍之功,林家滿門榮耀;敗了,你我父女,黃泉路上再見。’”
婉奴聽著,也不由得心有戚戚焉:“是啊,蘇家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兩家,皆是文臣,在朝中根基不穩,在那場滔天權斗的漩渦里,若不擇一明主,遲早要被吞得骨頭都不剩。那時,我們是尚書府的千金,可一入王府,便只是沒有姓氏的婉奴、晴奴。”
“我還記得,”晴奴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那幾年,爺的日子也艱難。明面上要應付宮里的猜忌,暗地里要提防兄弟的毒箭。我們名為奴,實則連爺的身都近不了,只是在書房外遠遠地伺候著。多少個深夜,看著他書房的燈徹夜不熄,聽著他與謀士們壓低聲音的爭論,心都跟著揪成了一團。”
“是啊,那時真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婉奴輕嘆,“可即便如此,他對我們,也從未有過半分苛待。雖是主奴有別,但他偶爾從書房出來,看到我們凍得發抖,也會皺著眉,吩咐下人給我們添一件披風。那時我就在想,這樣的人,即便身在泥潭,心中也是有溫情的。”
兩人的對話,將那段塵封的、驚心動魄的歲月,重新揭開。她們是最早跟著他的奴,見證了他從一個受打壓的閑散王爺,一步步走到權力的巔峰。她們的忠誠,早已在那段同舟共濟的艱難歲月里,刻入了骨血。
“好在,我們賭贏了。”晴奴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意,“先帝駕崩,諸王奪嫡,血流成河。最終,是爺笑到了最后。我永遠也忘不了,爺登基前一夜,將我與姐姐的父親,一并請入府中的情景。”
婉奴的眼中也泛起了淚光:“我也忘不了。那時,爺已是大權在握,可他對父親們,卻依舊執晚輩禮。他親手為兩位大人斟滿酒,鄭重地稱呼他們為‘岳丈’。”
晴奴接過話頭,她的聲音微微顫抖,那是在復述一段神圣的記憶:“爺說,‘兩位岳丈,當年你們將掌上明珠送入我府為奴,這份信任與恩情,本王永世不忘。婉兒與晴兒,在我最艱難的時候,陪我一路走來。如今,我已不是當年的落魄王爺,自不能再委屈了她們。從今往后,她們便是我名正言順的妾,是我這王府的半個主人。請岳丈放心,我會敬她們,重她們,讓她們享一世尊榮,也保蘇、林兩家,一世安穩。’”
說到這里,兩個早已在王府后院歷練得百毒不侵的女人,終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便是她們與其他奴才最大的不同。她們的心,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歲月里,被他那一點點溫情與最后的鄭重承諾,徹底收服的。所以,即便他在床笫之間,如何粗暴地羞辱她們,將她們當做最下賤的母狗來操弄,她們的心底,也只有無盡的愛與臣服。因為她們知道,那個白日里溫和看重她們的男人,和那個夜晚里殘暴占有她們的男人,是同一個人。
他給了她們身為女人的極致痛苦與極致歡愉,也給了她們身為妾室的無上榮耀與家族安穩。
“所以啊,”晴奴擦了擦眼角,恢復了慣常的清明,“那個舒奴,跟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是心甘情愿地跳進來,而她,是被推下來的。爺對她,怕是還要多費些功夫呢。”
“是啊,”婉奴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這世上,又有哪個女人,能抵得過爺的手段呢?早晚的事罷了。”
兩人相視一笑,將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化作了此刻杯中的一盞清茶。屋外陽光正好,而這座府邸的故事,還將繼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