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童金虎在家時,孔美善會把那本書藏進行李箱最底,父親童金虎離家時,孔美善要么一邊聽歌一邊摟著空氣跳舞,要么一邊聽歌一邊翻看那本仿佛藏進了什么人似的白色封皮小說,時而笑,時而哭,好似瘋魔。
孔美善每每穿著高跟鞋跳上一陣子便會撲通一聲躺在床上發呆,目光空洞地盯著天花板,雙眸一動不動,如同一條死魚,她的紅色裙擺像是一朵綻放在破舊平房里艷麗的花,也像是澆在被單上的一灘明晃晃的血,明明活著,卻無限趨近于死亡。
童金虎不在家童原就吃不到熱騰騰的飯菜,孔美善會用一兩塊錢打發掉她,而孔美善自己則好像是一株食物,依靠光合作用就能存活,童原沒有那個神奇的能力,她得吃飯,所以她經常買方便面、餅干、火腿腸之類的食物來果腹。
童原覺得孔美善像是一個盡職盡責的演員,童金虎在與不在是她開啟表演的開關,童金虎一欺負孔美善,孔美善就欺負童原,她們一家人就像是一組周而復始的循環。
童金虎打孔美善,孔美善打童原,童原打吊在房梁下的沙包,童金虎不打沙包,因為他有孔美善,孔美善不打沙包,因為她有童原,父親、母親、童原、沙包,循環再循環,一直循環……填滿彌漫著血腥氣與疼痛感的童年。
據鐵匠鋪伙計老張的媳婦講,童原年幼時也曾度過快樂的幾年,三歲之前孔美善待她很好,鎮上孩子個個臟兮兮,孔美善每天給她換好幾回衣服,她的身上永遠沒有油點。三歲之后,快樂戛然而止,像是被上蒼按下了停止鍵。
童原五六歲的時候,童金虎在外養了個小老婆還欲求不滿,隔三差五地嫖,孔美善扯著嗓子撕心裂肺罵過他千百次,每一次那個男人都用相同的話反駁,熟練得仿佛是在背一段爛熟于心的臺詞。
“孔美善,你這個爛女人憑什么罵我?你真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光看到別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你當你自己是什么好東西?你嫁給我之前不光和女人談過戀愛,還給男人當過小三,害得別人家破人亡,憑什么你可以做缺德事,我就不可以?
我出去嫖,那是因為我老婆婚前不潔,你那些破爛事給我這個無辜受害者造成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我是在用這種方式報復你,可不是我自己真的想去嫖,列祖列宗在上,我童金虎可不是那種沒臉沒皮的敗類,我純屬為了報復,純屬……”
孔美善一聽到這些話就像被人踩到痛處一樣當即閉緊嘴巴,童原六歲那年就從童金虎口中得知,孔美善婚前不僅跟女人談過戀愛,還給其他男人當過小三。童金虎和孔美善雖然誰也看不上誰,但是他們在童原眼里就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絕配。
童原一聽到他們兩個吵架就會失眠,每當夜深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是在想,大人怎么可以活成這副亂七八糟的模樣,他們在遵守生活紀律方面表現還不如幼兒園的孩子。
童原認為孔美善和童金虎上學時候一定是班里最難管的學生,老師一定被他們氣得每天頭疼腦熱,咬牙跺腳,后來她再長大一點點才發現,金水鎮的很多成年男男女女都是那副德行,大家的生活都亂得像是一團漿糊,臟兮兮,黏糊糊。
金水鎮的海風里經年累月飄蕩著一股難聞的咸腥氣,既像是魚蝦腐爛發出的味道,又像是童金虎出去嫖完回來身上散發的氣息,游客們總是敞開臂膀對著海面做出一副陶醉模樣,他們對媒體宣揚這里的海風可以滌蕩靈魂。
童原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金水鎮的海風根本滌蕩不了靈魂。即使像孔美善與童金虎這樣生在金水鎮,死在金水鎮的人,靈魂依舊布滿污漬與孔洞,洗不凈,填不滿,海風無法吹散一切。
孔美善對童原的虐待升級是在九歲那年,那首詩是孔美善暴力加碼的導火索,童原無論如何都交不出令孔美善滿意的作文。每當作文不合格,孔美善就會揚起手臂扇童原耳光,手疼了就換拖鞋。
“你想親身體驗一下香煙的滋味嗎?如果不想今天就給我好好寫作文!”
那天孔美善在寫字桌上鋪好稿紙后這樣警告童原,兩個小時后,童原才知道孔美善口中所謂的吸煙并不是用嘴巴,而是把點燃的煙頭硬生生戳進她的皮膚,童原永遠也不會忘記皮膚被煙頭灼燒的那一瞬,后背仿佛被火蟄了一下似的,滾燙、生疼,想動也不敢動,想哭又不敢哭。
童原有陣子甚至一見到紅格稿紙就會嘔吐,她長大以后每次寫語文試卷都將稿紙那一頁翻折過去壓到最底部,每當伏在課桌前書寫作文的時候,她不止要努力給在腦海里滿天飛的詞語找到順序,同時還要克服像暈船一樣難捱的天旋地轉。
童原每一任語文老師都追究過她的作文分數,除去樊靜,她已經記不清這種談話究竟發生過多少次。童原不想對世上任何一個人講述耳光、煙疤與作文之間的故事,傾訴在她看來像是在乞討,乞討原諒,乞討關愛,童原做不到。
樊靜不追究她的作文分數這一點其實很好,她恐懼寫作文的舊疾就像絕癥一樣醫不好,童原注定這輩子都不可能寫出高分作文,注定會因為低分作文與最高學府失之交臂,那是她身為孔美善女兒一生無法擺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