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后來又不止一次找過童原,童原每一次都表現得和第一次一樣平穩,然而她卻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已經大不如從前,祖律的死仿佛合上了她心里的那道閘門,她生命中許多灰暗的情緒又開始在心中郁積,它們再也無法恢復流動,即便是最愛的樊靜也無法再將那道閘門開啟,因為她不是太陽,她們同為陰雨。
“姐姐,我為什么從來都看不到你吃水果?”那天童原晚餐后盯著餐桌上的果盤問樊靜。
“我不喜歡吃。”樊靜語氣淡淡地回答。
童原那句話令樊靜再一次想起母親錢書遇對她的埋怨,“你知道媽媽為了讓你過得舒服連水果和護膚品都舍不得給自己買嗎?”樊靜不知道為什么一見到水果內心就會產生一種負罪感,護膚品向來也用的十分簡單,大抵是因為母親的話讓她時常感到內心虧欠,似乎是因為她這個女兒,母親才不得不背負沉重的人生。
“姐姐,你不問問……我小的時候究竟做了什么壞事嗎?”童原那一瞬突然很想向樊靜坦白,那個晦暗的秘密埋藏在她心中實在太久太久,她仿佛能從中嗅到一股陳年的腐爛氣息。
“阿原才不會做壞事,阿原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即便警察三天兩頭地出現,即便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樊靜也依舊對童原保持絕對的信任。
童原在一個半月后得知,金水鎮第二次漁船事故的受害者里有兩家要求謝家支付高達幾百萬的巨額賠償。那起漁船事故發生沒過幾天謝家的院子就被劃定了要拆遷,金水鎮招來的開發商將在這里建設大型度假村,謝蒼耳家雖然荒蕪破舊但是占地面積很大,她們很可能會得到一筆數目可觀的賠償款,所有人都盯上了這筆巨款。
鎮上的大領導不想便宜謝家想方設法要求開發商將拆遷地點向東挪了五百米,謝家被從拆遷計劃里清除,鎮領導家里的親戚的院子被擴了進去。即便如此那兩家人仍舊堅持要謝家賠償,她們看著鎮上的人突然要翻身變成富人實在不甘心,后來要求賠償的家庭竟然從兩家上升為五家。
謝沙棘和她母親受到巨大精神刺激一起喝農藥尋死,母女倆搶救無效死亡。謝蒼耳得知母親和姐姐去世供出了參與本次策劃漁船世故的所有少年,那五個向謝蒼耳母女三人索要賠償的家庭毀壞了她們之間所有的信任,謝蒼耳得知失去母親和姐姐之后決定與她們一起沉淪。
童原不敢如實告訴樊靜,她又開始頻繁地幻聽,她的耳邊又開始能聽到孔美善的聲音,孔美善早已經不像從前那般單純地在她耳畔喊一聲“喂”,孔美善現在已經進階到能在她耳邊大段大段地抱怨、傾訴、唾罵、哭鬧、慫恿……
童原有一天在衛生間里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在用煙頭燙自己的腿,她一邊燙一邊還在咬著牙倒數,二十、十九、十八、十七……她感覺自己像是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亦或是像一輛舵機系統發生故障的漁船,她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失去控制沖向哪里。
“姐姐,你放暑假可以陪我出去玩一玩嗎?”童原那天晚餐的時候主動向樊靜提議。
“當然可以啊,阿原想去哪里玩?我本來也想著帶你出去走一走。”樊靜很開心童原能夠主動提出要去散散心,兩個人在一起這么久,她很少向自己提要求。
“我想坐船……我們可不可以報一個那種行程十幾天的長航線郵輪旅行……”童原決定任性一次,她要用這種短暫逃離青城的方式來救自己。
“好啊,那我們做好準備就出發,你心儀哪個航線?”樊靜二話不說地答應。
“國內長江線就可以。”童原想了想回答。
“你不必為我省錢,既然出去玩就去你最想去的地方。”樊靜知道童原和小律一樣在平常生活中不大舍得浪費錢,金水鎮的拮據生活讓她們自幼養成了一種近似乎苛刻的節儉習慣,導致她們長大以后很難心安理得地去享受物質生活。
樊靜暑假一結束她們當真就開始了為期十五日的長航線郵輪旅行,童原登船兩天后才驀地想起,樊靜面對這片一望無盡的海內心會不會很難過,她會不會頻繁地想起母親錢書遇……那一刻童原為自己忽略掉樊靜的內心感受深深愧疚。
“姐姐,我為什么總會覺得自己有罪呢?”童原一條腿搭在臺階上斜倚著欄桿問身旁的樊靜。
“因為你總是把別人的錯歸咎于自己。”樊靜聞言柔聲開解再度陷入沉郁情緒的童原。
“不是,我就是有罪。”童原如同吞下一劑苦口的湯藥一般痛苦地皺起了眉頭,她又想起自己親手封死母親孔美善唯一發泄出口的那一晚,那個飽受欺凌的金水鎮少年變身成為惡魔的漫長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