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童原頂著一張紅腫的臉開始在家中做清潔,她嘴里始終蔓延著一股難聞的血腥氣,每隔十幾分鐘便用冰水漱一次口。玻璃窗擦得一塵不染,地板拖得沒有半點污漬,床單被罩全部洗干凈拿到外面晾曬,只剩書架上長期積累的一層灰塵還沒有清理。
童原雙手拄在身側坐在地板上呆呆仰望蒙塵的書架,書架頂層擺著一行厚度相同的藍色封皮詩集,藍色封皮詩集下方擺著一行同樣厚度相同的白色封面小說,童原一直以來都把這兩行書籍書脊向內放置,唯有如此她才不會頻繁地看到書名,唯有如此她才不會時不時想起那些晦澀潮濕的記憶。
童原清楚地記得,自打記事起,每逢父親童金虎和同伴們一起出海打魚,母親孔美善便從早到晚地用音響播放時下流行歌曲。大抵還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童原腦海里就塞滿了各種情歌,別人家的孩子上學之前家長都會教著背誦幾首古詩,童原第一次完整背下的卻是一首你儂我儂的纏綿歌詞。
童原至今還記得母親手中仿若環抱另一個人腰間似的寂寥姿勢,她就那樣環抱空氣在音樂下和根本不存在的舞伴腳下生風般地旋轉,熱烈地,投入地,奔放地,不知疲倦地,一曲又一曲,深紅色裙擺在泛著魚腥氣的房間里綻放成一珠綺麗的花朵,仿若是著了魔。
童原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藍色封皮的書籍,翻到印有自己名字的第十一頁,她又見到了那首年少時故作憂傷寫下的矯情詩句:她是稀薄云霧,籠罩青山的幕;她是褪色畫布,神憂傷的筆觸;她是式微的花,留不住的殘夏;她是心上的疤,風斬斷的枝椏。
那本來應該是一首報紙雜志上隨處可見的普通情詩,如果是由一個大人來書寫一定不會引起什么關注,旁人之所以對這首詩感到驚奇,皆因為詩人當時年僅九歲,正是因為如此,這首詩才有機會被編入一本反響平平的藍色封皮詩集,它是童原這輩子寫下的第一首詩,也是唯一一首。
童原雙臂搭在窗臺前寫下那幾行詩句時并未覺得那一天有什么稀奇,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因為這首僅僅四十八字的小詩而經受波濤洶涌的起伏。童原認為學會寫詩這件事和學會釣魚,學會做飯本質沒有什么不同,可是孔美善卻認為這首詩的出現代表著來自上蒼的啟示和無法掙脫的宿命。
“阿原,當真是你寫的詩?”
“阿原,我是不是在做夢?”
“阿原,她果然沒有騙我!”
孔美善緊緊捏著童原寫在舊作業本背面的那首詩瞪大眼睛一再向女兒確認,童原被孔美善突如其來的狂熱勁頭嚇到,她覺得母親瞬間變得像是一頭賽場上的瘋牛,白色作業本在母親眼中猶如一面斗牛士手中揮舞抖動的紅布。
童原雙手交握在背后被孔美善逼問得一連向墻角退了好幾步,她不懂母親為何面目猙獰,她不懂母親因何亢奮,她不懂這首詩句和那些時常能在家中聽到的歌詞有什么太大差別,那便是童家母女之間悲劇的伊始。
第8章
樊靜原本打算忙完學校的事情就按計劃返回青城過暑假,班里期末考試成績即將公布的那天下午,樊靜在辦公室里接到鎮上派出所打來的一通電話。對方告知童原的母親孔美善幾天前在青城監獄里突發急性病導致死亡,遺體將于兩日之后由監獄方面安排火化,童原作為唯一親近親屬可在火化前探視并在火化之后領回母親遺物。
那通電話清楚地表明,童原早在幾天之前就已經成為金水鎮上的又一名孤兒,樊靜深知成為孤兒意味著無論你今年幾歲都得被迫一夜長大,失去母親等于失去繼續享受孩子身份的資格。樊靜目前唯一能為童原做的便是拖延通知消息一天,她想讓童原在余生里再多當一天小孩,她想讓童原在余生里再多一夜安眠。
樊靜放下話筒在辦公桌上翻出童原那張全年組第一名的期末考試成績通知單,她的目光掠過童原嚴重偏科的語文分數,久久停留在成績單右下角填寫家長姓名與聯系方式的空白處。父母逝去,老師即是家長,樊靜思忖片刻提筆在空白處一筆一劃寫下自己姓名與手機號碼。
她試圖用這種方式告誡身為童原班主任老師的自己,這一次絕對不可以再像以往那般逃避陰雨,畏懼深淵,二十四歲的老師在十四歲的學生面前理應是一副無堅不摧的大人模樣,她得給那個古怪而又苦命的小小少年當后盾,做榜樣。
當天下午樊靜在班里發成績單時刻意拿起手機避開童原那雙深海般的幽暗眼眸,派出所民警給樊靜發來了孔美善的具體火化時間與地點,她在閱讀那兩行簡潔文字的同時幾乎可以聽見童原得知噩耗后體內發出的咔嚓咔擦碎裂聲響。
樊靜當年從外婆口中得知母親遺體在海邊被找到的一霎那,細瘦身體猶如被鐵錘敲擊的玻璃花瓶似的碎成一顆顆尖銳細小的殘骸,她至今也未曾完整地收攏起當年碎裂一地的意志與骨骼,一路行走,一路墜落,一路潰散,早已失去了具體的形狀。
那晚樊靜坐在金水鎮海邊欣賞日落時腦海里第一次浮現的不是母親,她想童原那個怪孩子此刻是不是又在家里瘋狂地扇自己的耳光,她想命運為什么慷慨地給予孩子們母親又殘忍地將其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