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童原幫樊靜搬走了她留在旅館里的幾箱行李,兩個人回到家一起打掃房間,一起挪家具,一起掛衣服,一起換床單,仿若開啟一段全新旅程,童原好似又回到兩人在青城那段彼此陪伴的時光。
“老師,我空出了一行書架,您的書可以擺在上面。”童原手里拿著小抹布將空出來的書架里里外外細細擦拭了一遍。
“童原,你怎么會有這么多船舶方面的書籍?”樊靜一邊擺放抱在懷里的書籍一邊問童原。
“我爺爺以前是一名船舶修理員,這些書里面有一半來自爺爺收藏,另外一半來自繁榮書店,老板娘見我每次去都找這方面的書,就囑咐老板留心幫我四下搜集。”童原目光落在書架上那幾排船舶相關書籍,她為了買這些書不得不在身體瘋長的時候餓著肚子省下午飯錢。
童原爺爺奶奶尚在人世的那些時日,每逢放暑假父母就會把她送到這所緊鄰街面的三間平房,她在這里不必每天被孔美善逼著寫作文,不必被責罵,不必被打耳光,不必被燙煙疤,爺爺奶奶對她這個唯一的孫女極盡寵愛。
童原總是近似乎癡迷地翻閱書架上爺爺的各種專業書籍,那些旁人看起來很枯燥的船舶知識在童原腦中如同可以觸碰一般分外明晰立體,她可以輕易地看著圖紙在腦海中構建出一艘任由她拆解、組裝、調試、檢測、維修的輪船,她可以在腦海中隨意前往輪船的任何一個角落。
爺爺見童原對船舶知識很是癡迷便拿出所有業余時間對寶貝孫女傾囊相授,爺爺原本想把兒子培養成一名船舶修理員,奈何兒子對修船這個營生沒有半點興趣,他更想和朋友們一樣做個與海為伍的漁民,他喜歡大自然,喜歡更廣闊的天地。
金水鎮的漁船幾百年來不允許任何女性踏足,爺爺便想辦法領她去拆船廠大飽眼福,那里不僅有漁船,還有郵輪、客船、散貨船、工程船。奶奶會在出發前用點心和水填滿爺爺的背包,童原每次都能在那里從早到晚呆上一整天。
爺爺時常會出各種刁鉆的題目來考驗童原,她幾乎每一次都可以及時指出故障并提出相應解決方式。十一歲那年,她已經掌握了爺爺畢生所學的全部知識,十二歲那年,爺爺沒在家的時候有人上門求助,童原用口頭指導的方式成功幫那位漁民解決了燃眉之急。
爺爺去世之后,金水鎮的漁民時不時地請童原幫忙口頭指出船只故障,那幫人仍舊不許女人登漁船,即便是屢次協助解決關鍵問題的恩人,童原唯有在聽他們口頭描述一番后做出相應猜測。
大抵是爺爺維修經驗實在太豐富,又或者是童原在這方面極其幸運,她幾乎每一次都能把問題找準,鎮上那幫男人開始傳言童原是金水海母在人間的使者,大家都在私下里說童原根本不懂得修船,而是通靈開了天眼。
……
“我周末有空也經常去逛繁榮書店,他們家不只有新書可以選,還有舊書可以淘,說來也巧,我就是在那里買來你的這本詩集。”樊靜彼時手中恰好拿著童原那本白色封皮詩集。
“那不是我的詩集,只不過是收錄我寫的一首詩而已。”童原言語間面頰浮上一抹淺紅,隨后又道,“我時常覺得那首詩之所以能發表,很有可能是我母親賄賂了出版社,或者是出版社的編輯單純覺得我母親很可憐。”
“為什么要這樣講?”樊靜停止手上擺放書籍的動作問童原。
“那段時間她突然變得很瘋狂,她將我寫的詩用稿紙謄抄了許多份,一部分貼在墻面,另一部分寄去投稿。她幾乎投遍了世面所有的詩歌刊物、報紙、雜志和出版社,每一封投稿里她都附上一封自己寫的親筆信。
她在信中向乞討一樣懇求編輯給她年僅九歲的‘天才’女兒一個機會,她對那些人言之鑿鑿地說寫詩就是我的天命,那個時候的孔美善活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瘋子。
我還記得當時有一個詩歌刊物編輯給她回了一封信,編輯在信里問她,你知道駱賓王寫出《詠鵝》的時候年僅七歲嗎,你知道寇準寫出《詠華山》的時候年僅八歲嗎?
你女兒寫出的東西在我看來就是一灘既不是詩歌又不是歌詞的畸形產物,龍生龍鳳生鳳,你這種平庸家長就請別再做虛妄至極的春秋大夢了。”童原不禁又回想起來母親陷入瘋魔狀態的那段時光。
“所以你長大后才對寫作文感到很反感,對不對?每次寫作文的時候都會令你想到那段往事。”樊靜忽然弄明白童原每次考試抗拒寫作文的關鍵。
“嗯。”童原下意識地隔著衣料撫摸一下布滿煙疤的丑陋后背。
那天童原并沒有對樊靜訴說母親具體用怎樣的方式來逼迫自己,她不喜歡袒露脆弱,那種感覺好像是伸出雙手跪在樊靜面前乞討,她永遠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獲得樊靜憐憫,永遠不會,即便她也時常渴望一個關切的眼神,一下溫柔的撫摸,一個溫暖的懷抱。
“好的,老師知道了,下次月考我允許你作文空白,作文打零分沒關系,不是第一名也沒關系……寫不出詩也沒關系……我命令你松緩一下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張弛有度才是最好的狀態。”樊靜很慶幸終于找到童原的問題所在。
“真的可以嗎,老師?”童原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真的可以。”樊靜伸手拍了拍童原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