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藥年長樊靜兩歲,她初中的時候因為父親生病休學兩年,兩個人相處時不茍言笑的樊靜更像是姐姐,白芍藥反倒像是個沒心沒肺的妹妹。樊靜很喜歡白芍藥的笑容,黝黑的皮膚,整齊的牙齒,她嘴角的每一個弧度都仿若春風拂面一般溫暖生動。
樊靜大一上半年有天被老師叫到辦公室?guī)兔Γ谪毨麊紊习l(fā)現(xiàn)白芍藥的名字,樊靜對此并不感到意外,貧窮就像是漏雨的屋檐,你覺得隱藏得很好,風雨一來卻處處皆是破綻。樊靜從生活中的種種細節(jié)可以看出白芍藥生活并不寬裕,但是白芍藥本人好像并未對此感到太過煩擾。
“樊靜,你以后盡量要在生活上多多關(guān)照白芍藥,你知道白芍藥家里一個月給她多少生活費嗎?”老師一邊在鍵盤上打字一邊問樊靜。
“八百。”樊靜盡可能把這個數(shù)字壓到心目中最低。
“一百五。”老師啪嗒一聲敲擊了下回車鍵。
“一天五元生活費?”樊靜因為太過震驚嗓子險些破了音。
“所以我才要你主動幫幫她,尤其是月底的時候,別讓她餓著肚子上課,肚子嘰里咕嚕響得全班都能聽見。你平時不愛穿的衣服也送給她兩件,她下個月得代表學校去參加一場競賽,別穿得太寒酸給學校丟臉,畢竟你們既是朋友又是室友。”老師蜷起食指向上推了推鏡框囑咐樊靜。
“我知道了,老師,白芍藥從今天開始再也不會餓肚子,再也不會穿得寒酸。”樊靜心情復雜地抱著一摞文件退出老師辦公室。
那天以后樊靜開始留意觀察白芍藥這個金水鎮(zhèn)女孩,她果然如老師所說一到月底生活就會變得很窘迫,肚子餓得嘰里咕嚕。樊靜想盡各種理由給白芍藥喂好吃的東西,那珠干涸的植物在樊靜的澆灌之下漸漸枝葉繁茂。
樊靜的另外一個觀察結(jié)果就是白芍藥皮膚根本就不黑,她來學校幾個月就養(yǎng)得很白,白芍藥換上裁剪精良的衣服變得人很耐看,她屬于初看時人不驚艷,但是時間久了越看越舒服的類型,樊靜甚至莫名起了一種未來不想讓白芍藥嫁人的心思。
白芍藥雖然考到青城師范整整高出錄取分數(shù)線一百多分,但是寢室四個人一起聊天時依舊能感到她的某些思想停留在上個世紀,金水鎮(zhèn)那些腐朽的思想就像調(diào)料一樣腌進了她的思想,她的身體。
譬如她會默認家里最好的東西留給弟弟是理所應當,因為大的要讓著小的,弟弟才是家里排名第一。譬如她會認為母親從早到晚做家務,父親整天百無聊賴躺在床上絲毫沒有問題,因為女生天生就要比男生多承擔一些家務。
那年大一寒假老師問大家想不想考駕照,如果想考他推薦附近三公里處的一家駕校,樊靜心想早晚都得考就去駕校辦了報名手續(xù),她不想一個人學車就給寒假不打算回家的白芍藥也教了學費,后來才得知老師介紹一個人能得到二百塊提成。
樊靜與白芍藥遇到了一位態(tài)度十分不友好的教練,那個教練第一堂課錄像時態(tài)度謙和,教學認真,等一離開安裝攝像頭的教練車便開始各種敷衍、偷懶、變相索取禮物、每天使用各種侮辱性語言對學員發(fā)起攻擊。
樊靜轉(zhuǎn)頭就向駕校投訴教練不認真教學以及對學員侮辱性言語攻擊,駕校隨后為樊靜更換了一名教學認真且態(tài)度良好的教練。白芍藥卻對那個每天侮辱人的教練心存感激,她認為教練的侮辱性語言是一種變相激勵,同理她也認為父母因為犯錯而嚴厲責打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
樊靜后來一個人獨自思慮許久才想通這件事情的原委,那個教練的形象活脫脫就是金水鎮(zhèn)大部分男性的翻版,白芍藥對這種來自異性的粗魯對待已經(jīng)習以為常,她生下來身邊的金水鎮(zhèn)男人便是無一例外,各各如此。
白芍藥就如同一只從小被關(guān)在籠子里飼養(yǎng)的寵物,它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有太陽、海洋、樹林和天空,金水鎮(zhèn)就是那個妄圖一生鎖住白芍藥的罪惡牢籠。
兩個人駕照考下來樊靜便轉(zhuǎn)而開始對白芍藥進行循序漸進的精神澆灌,她和白芍藥一起在青城師范大學圖書館里閱讀了許多頗具思想性的書籍。
《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令她們更加了解家庭形式演變以及男女婚姻本質(zhì),《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令她們正視女性身體需求以及了解相關(guān)行為體驗,《第二性》令她們意識到一些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情其實對女性并不公平,以及何為主體,何為它者。
那就是她們彼此灌溉的四年充實大學時光,樊靜和白芍藥學會了在平淡的生活中提煉快樂,白芍藥被她養(yǎng)成一個體重一百零八斤的水靈姑娘,她談起女性主義頭頭是道,她在辯論賽上言辭犀利,力挽狂瀾,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未能逃脫金水鎮(zhèn)女人既定的命運。
樊靜回想起白芍藥遺體兩鬢的斑斑白發(fā)唏噓不已,她不知道了解那些知識,那些思想究竟是幫助了白芍藥,還是害了白芍藥。即便她學習到那么多的知識,那么多的思想依舊無法改變自身命運,清醒著淪落最為痛苦,如同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人生被肢解,白芍藥的人生遠比其他金水鎮(zhèn)的女人更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