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要不……揮起拳頭打我一頓撒撒氣吧,我可以做您的沙包,您的出氣桶,您的箭靶,您隨時隨地都可以找我痛痛快快發(fā)泄,我很樂意終身免費為您提供發(fā)泄服務(wù),只要您不恨我。”童原言語間令人費解地屈下雙膝直挺挺跪在樊靜腳邊,彼時的她像極了一只被長期豢養(yǎng)在鐵籠里的動物,等待被電擊,等待被剝皮,等待被宰割。她既懼怕這一天的來臨,又期盼那一瞬的解脫。
“童原,白芍藥氣我,你也氣我?你們兩個今天是想聯(lián)手把我氣死是吧!我為什么要打你,我憑什么打你,你究竟為什么那么想被我打?”樊靜右手捂著胸口靠在沙發(fā)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一條躺在干旱沙漠里的缺氧金魚。
“因為我可恨,因為我是孔雨庭的女兒,您原本就應(yīng)該痛恨我,不是嗎?您昨天已經(jīng)在墓碑上看到我母親的真實姓名了,對嗎?她在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改了名字——孔美善,美善,真好笑,她既不美,又不善,為什么要給齷齪的自己起這樣美好的名字呢?
老師,您來這里教書不止是為了緬懷母親,對嗎?您來到偏僻的金水鎮(zhèn),您來到破舊的金水一中……是還想看看那個傳說之中的壞女人和她遺留在世上的孽種究竟落得什么下場,對嗎?”童原目光悲戚地仰起頭問她身前面露驚訝的樊靜。
“原來你都知道……”樊靜緩緩從沙發(fā)上支撐起身體,捻滅手中香煙輕嘆一口氣,她來金水鎮(zhèn)確實不止為了能夠時時刻刻感受母親的氣息,她還想看看那個和自己擁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孩子究竟活成了什么樣子,她想知道那個孩子是否和自己一樣活成了堅硬的石塊。
樊靜無論在進入金水一中教書之前還是之后,從沒有動過一絲向童原揭開真實身份的念頭,她原本不想靠近,她原本不想打擾,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在金水鎮(zhèn)做三年童原生命里的旁觀者,然而,童原的自罰行為,白芍藥的勸說,孔雨庭的死亡與樊靜自身的游移卻擾亂了一切,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jīng)墜入一張錯綜紛亂的羅網(wǎng),四肢越是掙扎,細線越是緊縛。
第12章
白芍藥比任何人都清楚樊靜在電話中講的每一句都是醍醐灌頂?shù)膶嵲挘仓婪o承諾讓自己走出金水鎮(zhèn)繼續(xù)學(xué)業(yè)絕不是虛言,樊靜這個人向來言必行,行必果,她從不像那些臭男人一樣每天執(zhí)筆為你在空氣中畫大餅。
白芍藥只要在電話里痛快答應(yīng)放棄腹中的孩子,放棄方力偉這個重男輕女的舊社會遺留渣滓,放棄和方力偉一眼可以望到糟心結(jié)局的婚姻,樊靜立馬就會打開筆記本電腦為她規(guī)劃將來,只可惜她白芍藥沒有那個命享受樊靜承諾賦予的一切。
白家世世代代深深扎根在金水鎮(zhèn)這灘爛泥,白芍藥又怎么可能輕易逃脫這既定的命運?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棄身體孱弱的父母于不顧。父親今年因為這件事已經(jīng)氣得住了兩次院,母親因為她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夜夜輾轉(zhuǎn)難眠。
白芍藥每天每夜都在被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所折磨,她覺得自己好像正在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彌天大錯,家族里上到九十幾歲的太奶奶,下到五六歲的侄兒,每個人都可以拿這件事對她貶損、嘲弄、唾棄,她仿佛被人握住了天大的殺人越貨把柄,鎮(zhèn)上那個出獄三年的竊賊出門也不見有旁人嘲笑,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只是因為不結(jié)婚便活成了金水鎮(zhèn)的罪人?她明明從小到大奉公守法,孝敬父母,好好學(xué)習(xí),壞事沒做過半分。
即便樊靜掛斷電話之前對白芍藥講出了那句狠話,她第二天仍舊聽從方力偉的安排去縣里醫(yī)院做檢查,白芍藥按照方立偉提前教的那樣問縣醫(yī)院超聲科大夫,她等下去商場里是給孩子買裙子好還是短褲好,醫(yī)生答了一句短褲,白芍藥便知道這個婚她必結(jié)無疑,雙方父母在家知道這個消息一定很開心,至于她是否快樂,除去樊靜和小律根本沒有人在乎。
方家得知白芍藥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將婚期定在半月之后,父母聽到婚訊就像吃了救命藥般大病減輕,小病痊愈,那些平日里經(jīng)常在她背后嚼舌根的人此刻都乖乖地閉上了嘴巴。白芍藥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嫁給一個只盼自己肚子里生出個男孩的丈夫好像是一種自我獻祭行為,她后悔自己去青城上大學(xué),后悔自己讀那么多書,果然人活得越清醒就會越痛苦,那種感覺好像站在鏡子前眼睜睜看自己沒入沼澤。
樊靜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苦口婆心地勸說一陣白芍藥,那些樊靜懂得的道理,白芍藥其實都懂,同樣境況之下倉促而又麻木走進婚姻的女人也未嘗不懂,可是每個人都不想做被眾人冷眼旁觀的異類,每個人都不想被世俗無情宣判,每個人都不想忤逆年邁的父母,每個人最后都無可避免地陷入了這個怪圈。
白芍藥昨晚鼓起勇氣通知樊靜婚期并邀請她做伴娘,樊靜在電話中明確表示拒絕,她依舊是那句話:我不是不支持你結(jié)婚,但是你必須找個靠譜的男人,如果你堅持和方力偉結(jié)婚,婚禮我不會去,我不祝福你這個糊涂蟲。
白芍藥決定在結(jié)婚之前再帶阿蠻和小律出去吃一頓大餐,她結(jié)婚后不大可能每周跟樊靜出去吃飯,阿蠻和小律估計也沒辦法像之前那樣每周都可以解饞,她以后恐怕要將更多的精力分給新組建的家庭和腹中的孩子,白芍藥每每想到這里心中便會泛起一陣酸楚。
“孩子們,快快換衣服,老師今天還帶你們?nèi)コ钥救狻!卑咨炙幷张f將自行車停在祖律家院外塑木柵欄旁邊。
阿蠻和祖律聽到白芍藥的召喚像兩只小鴨子似的張著胳膊從院子里飛奔出來,大概是因為白芍藥上周沒來,祖律這一次聽到召喚的時候沒有像以往那樣故意落在阿蠻身后,那小孩飛一樣的腳步一刻不停地出賣著她雀躍的內(nèi)心。
白芍藥看得出,祖律比阿蠻更期盼她來家里,阿蠻盼望的是吃到美味的食物,小律盼望的是見到活生生的老師。白芍藥雖然平日里對嘴甜愛撒謊的阿蠻百般照顧,但她心里真正喜歡的孩子其實是性情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祖律。
“阿蠻,我把喜糖放到小律抽屜里啦,你們記得吃,吃完要漱口,不然會長蟲牙。”白芍藥把滿滿一大包喜糖塞進祖律的寫字桌抽屜。
“老師,你要結(jié)婚嗎?”祖律衣領(lǐng)聳拉在脖頸上露出半截肚皮僵站在那里,因為海邊日曬的關(guān)系,那孩子的胳膊和肚皮完全是天差地別兩個色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