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越過李燁,投向后方那座在黑暗中蟄伏、如同受傷巨獸般的孤城,投向城墻上那密密麻麻、如臨大敵的弓弩手和火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復雜情緒。
“只是,”
他收回目光,重新鎖定李燁,語氣陡然轉沉,帶著一種直指人心的力量,“這滿城軍民之性命,李團練使真以為,憑這一腔孤勇和這殘破之城,就能擋得住北面樂彥禎兩萬虎狼?擋得住我麾下七千百戰之卒?”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如山的氣勢驟然壓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黃王雖暫退,然根基猶在,席卷之勢未絕。李團練使少年英雄,何苦為這行將就木的唐室,做這無謂的殉葬?更遑論……還要拉著滿城無辜為你陪葬?”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打在李燁的心上,也仿佛敲打著整個濮州城脆弱的防線。
李燁沒有后退,迎著那迫人的氣勢,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
星光照亮他半邊臉龐,那年輕的眉宇間,沒有動搖,反而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火焰。
“殉葬?陪葬?”
李燁的聲音同樣低沉,卻帶著一種針鋒相對的銳利,“葛將軍此言差矣!李燁守此城,非為唐室,乃為這城中數萬不愿再做流民、不愿再被亂兵屠戮的父老鄉親!為他們能有一隅之地,茍全性命于亂世!”
他猛地抬手,指向北方那片樂彥禎大軍駐扎的方向,語氣中充滿了刻骨的譏誚:“樂彥禎?他興師動眾,口口聲聲討逆,不過是為報叛鎮之仇,為一己私憤!他麾下之兵所過之處,與蝗蟲何異?百姓何辜?濮州若落他手,必是人間地獄!”
手指陡然轉向南方,指向葛從周來的方向,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對方眼底:“至于黃王……”李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察世情的冰冷,“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何等豪邁!何等氣魄!可如今呢?長安何在?黃巢何在?”
葛從周那如古井般深沉的眼底,在李燁提及“長安”、“黃巢”的剎那,難以抑制地掠過一絲劇烈的波動!
那是一種深埋的痛楚,一種信仰崩塌后的茫然,被李燁這毫不留情的一刀,狠狠刺中!
他緊抿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
“將軍乃當世名將,有定國安邦之才!”
李燁捕捉到了那瞬間的動搖,聲音陡然轉為激昂,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拷問,“難道真甘心隨一敗局已定、倉皇北遁的‘帝王’,繼續做那流寇之舉?繼續讓這中原大地,被你們和樂彥禎這等軍閥反復蹂躪,血流漂杵,永無寧日嗎?”
“住口!”
葛從周猛地低喝一聲,如同受傷的猛虎發出低沉的咆哮,一股凌厲的殺意瞬間爆發!
他腰間的佩刀似乎都隨之嗡鳴!
那雙原本深邃的眼中,此刻燃燒著憤怒、痛苦和一種被戳破隱秘的狂躁!
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將眼前這大膽狂徒撕碎!
城墻上,趙猛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死死扣在刀柄上,青筋暴起!
空氣凝固到了極點,仿佛一個火星就能引爆!
然而,李燁依舊挺立如松,迎著那幾乎要將他碾碎的狂暴氣勢,一步未退!
他的目光,甚至更加銳利,更加無畏,如同兩把燒紅的匕首,死死釘在葛從周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里!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用這無聲的、充滿力量的對視,告訴對方:我無所畏懼!我說的,就是這血淋淋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