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它完全呈現在眾人眼前時,連久經沙場的葛從周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是一幅極其詳盡的手繪地圖。
中心位置,陳州與許州赫然在目,其間山川、河流、城鎮、村落、道路,甚至橋梁、渡口、廢棄的驛站、大片密林的輪廓,都纖毫畢現。
一條用最鮮艷的朱砂勾勒出的曲折路線,如同一條蓄勢待發的血龍,從陳州西門蜿蜒而出,先向西南,再折向南,繼而向西偏北,最終直刺許州東南!
沿途,用細密的蠅頭小楷標注著里程、可能的駐軍點(如“南頓:駐約八百,警惕中”、“項城:重鎮,駐兩千以上”、“商水:駐三百鄉兵,松懈”)、可涉渡的隱秘河段(“此處河寬三丈,枯水期可涉,底多卵石”)、適合隱蔽休整的密林(“老鴉林,縱深五里”),甚至標注了某些村落可能的存糧情況(“王莊,上月曾見秦軍糧隊出入”)。
在地圖下方,還有數張小幅的附圖:一張是潁水商水至臨潁段的水文詳圖,標注了水流緩急、水深及幾處冬季可能殘留冰面的區域;一張是許州城及城外屯糧基地的推測布局圖,糧倉區圍墻、望樓位置、甚至標注了“西墻外草垛堆積,或可遮蔽”!
“嘶……”劉知俊盯著那條朱砂血線,尤其是它刻意繞開的南頓、項城等重鎮,以及最終選擇的隱秘渡河點,眼中精光爆閃,“好一條潛鋒之路,高判官,此圖鬼斧神工!”
李燁的指尖已經按在了地圖上,沿著那條朱砂血線緩緩移動,最終停在標注著潁水隱秘渡口的位置,沉聲問道:“此渡口,確鑿?”
高郁立刻從木匣中取出另一卷稍小的文書,雙手奉上:“回大帥,此乃卑職綜合三份《水經注》殘卷、五名曾往來此道的行商口述(已分別安置于文書營密室)、以及三日前冒險派出的斥候小隊以命換回的最新水文探查所繪。此段河床為砂石底,水流在此形成回旋,相對平緩。去歲寒冬酷烈,今雖開春,上游冰凌尚未完全消融,此段河道中心冰層或尚存三尺以上,經斥候小隊以重物試探,可堪承受騎軍快速通過。然,此為最大變數,需天時相助,亦需先鋒精銳不惜代價,速戰速決!”
他語速極快,卻條理分明,每一個判斷都有依據支撐。
“以戰養戰,糧秣何以為繼?”李燁的目光掃過沿途標注的蔡軍小據點。
高郁指向地圖上幾個用墨圈標記的點:“西華、商水,守備薄弱,若時機得當,可作血食之地,取其倉稟,焚其衙署,亂敵耳目,補我所需。沿途,凡遇秦軍小隊、糧隊、鄉兵據點。”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股文書吏少有的狠絕,“如大帥前令:雷霆掃滅,不留活口,奪其糧秣箭矢,馬匹馱畜,以為資糧,卑職已核算,六千精銳,配雙馬,攜三日干糧為底,若沿途能成功獵食三至五股百人以下秦軍小隊,取其十日之糧,則足以支撐至許州!”
“若渡河遇阻?若許州守備遠超預期?若陳州有失?”李燁的問題如同連珠炮,每一個都直指核心命門。
高郁神色不變,顯然早有腹稿。
他手指在地圖上迅速移動:
“渡河若遇小股阻敵,前鋒(葛、劉將軍部)須以雷霆之勢瞬殺之,不使一卒走脫示警,若遇強敵封鎖,則集中騎軍精銳,于上游或下游二十里內另尋薄弱點,不惜代價,強行突破,此乃死生之地,唯快唯狠可破!”
“許州糧倉守備,影鼠以命傳訊為五千,然卑職推測,開春后或略有增補,但不會超過七千。其倚仗者,高墻深壕及后方安逸之心。故計劃中,葛將軍正面佯攻需烈,務必吸其主力;劉將軍攀墻突入需奇、需快,縱火焚糧為第一要務,若攻擊受挫……”
高郁的聲音頓了一下,斬釘截鐵,“則不可戀戰,騎軍斷后,全軍按預定路線,向西北襄城山地或西南唐州方向急速脫離,保存精銳,方有再戰之機!”
“至于陳州……”高郁的目光轉向趙犨、趙猛,深深一揖,“此策之根基,全賴二位將軍如磐石之固,卑職斗膽建言,可多布疑兵,廣設旌旗,夜間多燃篝火,白日多派小隊佯動,使秦宗權誤判我主力仍在城中,縱使其猛攻,以趙帥之能,陳州堅城,軍民一心,必可……死守待援!”
他用了“待援”二字,眼神卻無比堅定地看向李燁,含義不言自明,陳州在,奔襲軍才有歸途;奔襲成功,陳州之圍自解!
李燁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條貫穿地圖的朱砂血線上,指尖在許州糧倉的位置反復敲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堂內落針可聞,只有火盆中木炭偶爾爆裂的噼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將領們的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等待著主帥最終的裁決。
良久。
李燁猛地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猶疑,只剩下焚盡一切的決絕光芒。
他一把抓起案上代表軍令的虎符,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響徹整個議事堂:
“準!依高判官潁水潛鋒之策行事!”
“趙犨、趙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