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遠處仍在霍存鞭策下艱苦操練的步軍方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腰間那柄象征著踏白都指揮權的橫刀,刀柄上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掌心傳來。
良久,他才低低地開口,聲音幾乎被風吹散:“賀將軍,你說……李帥為何如此?”
賀德倫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校場中心土臺上那個年輕而挺拔的身影,緩緩道:“李帥非庸主。他眼中所見,非將軍過往,乃將軍手中之刀,未來能斬斷何物。”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此刀,非僅指向城外之敵。”
劉知俊握著刀柄的手指,猛地收緊了一下。
他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這份知遇,沉重如山,卻也滾燙如火。
他將水囊塞回賀德倫手中,翻身上馬,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力量:“繼續!控韁!轉向!我要的是人如磐石,馬如臂指!動起來!”
馬蹄聲再次如雷滾起,踏碎了陳州的朔風。
漢中,行宮。
宮室雖然盡力修飾,仍掩不住那份倉促與簡陋。
雕花窗欞糊著厚厚的桑皮紙,隔絕了外面呼嘯的北風,卻也讓室內光線異常昏暗。
田令孜,這位曾經權勢熏天、連天子都呼之為“阿父”的左神策軍中尉,枯坐在冰冷的紫檀木圈椅里。
他身上那件象征無上權勢的紫色蟒袍,在昏暗中顯得格外黯淡。
面前那張寬大的紫檀案幾上,只孤零零地攤著一份奏章。
他的手指,枯瘦而微微顫抖,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奏章的封面。
封面上沒有題簽,但每一個字都早已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心頭:
“……閹宦田令孜,竊弄國柄,蒙蔽圣聰,禍亂朝綱,致有黃巢滔天之禍,宗廟播遷之恥!此獠不誅,無以謝天下,無以安社稷!臣李克用,泣血叩請陛下,速斬此賊,傳首諸鎮!另,蜀道艱難,非久居之地,伏望陛下速還長安,以安天下之心……”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復剜割著他的心神。
李克用。那個沙陀胡兒。竟敢如此。
更讓他感到骨髓發寒的是,這份奏章并非孤例,它代表的,是關東、河東那些手握強兵的藩帥們一致的殺意。
天下之大,竟已無他田令孜的立錐之地。
一股冰冷徹骨的絕望,從腳底直沖頭頂,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阿父……”一個低沉而充滿擔憂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田令孜猛地一顫,渾濁的雙眼循聲望去。
門口站著他的義子王建。
他身形魁梧如山,一身戎裝沾滿了風塵。
王建手里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藥盞,濃眉緊鎖。
他身后,還默立著另外幾個同樣被田令孜收為義子的將領,韓建、張造、晉暉、李師泰,個個面色凝重,目光復雜地望著他們這位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二十歲的阿父。
田令孜的目光在王建臉上停留了片刻,他艱難地抬了抬手,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呈上來吧。”
王建默默上前,將溫熱的藥盞放在案幾上,目光掃過那份攤開的奏章,眼神驟然一厲,旋即又化作更深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