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姝敏銳的目光則注意到田埂邊堆放著不少新制的、形制統一堅實的鋤頭和犁鏵,上面隱約烙著一個清晰的徽記,濮州王家的標記。
范縣,荒蕪最為觸目驚心。
新任縣令崔慎之,是崔家旁支,年紀最輕,臉上還帶著未脫的書卷氣,顯得格外緊張。
他引著李燁一行走在剛剛被踩踏出來的、松軟的田埂上,四周依舊是望不到邊際、在風中起伏如浪的枯黃蒿草,只有中心區域被艱難地、一小片一小片地開辟出來,形狀不規則的新田像一塊塊傷疤貼在大地上。
“主公,范縣地廣人稀,十室九空,新至流民多困頓不堪,衣衫襤褸,體力孱弱……初時進展……確實艱難緩慢。”
崔慎之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慚愧和不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下意識地用袖口擦了擦,又偷偷飛快地瞥了一眼隊伍中的柳明姝。
柳明姝并未看他,她正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一株剛剛破土而出、卻顯得有些蔫頭耷腦、葉片發黃的粟苗根部泥土,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專注地查看著什么。
李燁環顧這片滿目瘡痍、生機稀薄的土地,遠處幾個瘦小得如同孩童的身影仍在奮力揮動著對他們而言過于沉重的鋤頭,動作遲緩而吃力。
他走上前,抬手輕輕拍了拍崔慎之略顯單薄的肩膀,語氣平和。
“艱難困苦,方顯為官本色。范縣是塊試金石,崔縣令,務必要將勸農司調撥的貸種、口糧、農具,第一時間、足額足量地發放到每一個墾戶手中!一粒粟、一口糧,都關乎人命,關乎人心!”
他目光轉向身后,“張虞候!”
“末將在!”
鐵塔般的張歸霸踏前一步,甲葉鏗然作響,抱拳沉聲應道,聲音如同金鐵交鳴。
“著你即刻增派一隊精銳巡哨至此,尤其加強夜間巡防!嚴防盜匪劫掠,亦要驅逐可能驚擾墾民、毀壞青苗的野獸!若有膽敢犯境者。”
張歸霸眼中兇光一閃,“格殺勿論!”
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軀和冷硬如鐵的目光,讓年輕的崔縣令心頭猛地一凜,仿佛被無形的壓力攫住,連忙躬身,聲音帶著顫音卻異常堅定。
“下官……下官明白!必竭盡全力,不負主公所托,不負黎民所望!”
此時,柳明姝站起身,走到李燁身邊,低聲清晰地匯報。
“主公,農貸發放記錄清晰,賬目無誤。但觀田中所種,新苗發芽率似有不足,苗勢亦弱。恐與荒地久荒、地力貧瘠,加之墾民多為新手、種植生疏有關。需盡快調配經驗豐富的老農官常駐指導,方能保收成。”
李燁點頭,對羅隱道:“羅參軍,此事由你督辦,從鄄城、濮陽抽調得力老農官,即日趕赴范縣、雷澤、臨濮三縣指導!”
雷澤縣令孫弘毅、臨濮縣令王崇禮,早已在路邊等候。
兩縣情況與范縣類似,荒蕪依舊觸目驚心,但亦在艱難中起步。
兩縣縣令雖同樣年輕,但行事顯得更為老練沉穩些。
他們詳細匯報了如何組織流民以家族或同鄉為單位結伴互助,如何利用地勢高差嘗試引附近溪水,如何規劃田畝以利將來灌溉。
李燁騎在馬上,仔細聽著,不時打斷詢問細節。
他的目光審視著這些世家子弟,看到他們雖然眉宇間還帶著未曾完全磨去的青澀與骨子里的優越感,但面對堆積如山的案牘公文和田間地頭的泥濘辛苦,無人叫苦推諉,官袍的下擺沾滿了泥點也渾不在意,都在努力適應,盡力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尤其是在臨濮縣衙略顯簡陋的公廨內,李燁看到王崇禮案頭攤開的一張濮州輿圖,上面用朱筆和墨筆密密麻麻地標注著計劃疏浚的溝渠、陂塘位置,以及預估的土方量和所需民夫,墨跡猶新,顯然是熬夜鉆研的成果。
這份兢兢業業、務實肯干的態度,讓李燁心中那根始終緊繃著的弦,終于稍稍松弛了些許,一絲欣慰悄然掠過他深邃的眼底。
他需要這些盤踞地方多年的世家,成為他治理濮州、恢復生機的臂膀,而非陽奉陰違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