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仿佛要抓住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
“下一步……”
李燁喃喃重復著,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
他抬起頭,望向漆黑的蒼穹,那里沒有星辰,只有無盡的黑暗,如同這亂世。
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海中閃過:地牢中獄卒虐殺囚犯時那麻木殘忍的眼神;嫡母王氏刻薄冷笑的嘴臉;周彪那囂張跋扈、欲置他于死地的猙獰;渡口小寨那慘烈的廝殺;還有那些倒下前,仍高喊“都頭快走”的兄弟……
一股灼熱的、近乎悲憤的情緒猛地沖上心頭,壓過了傷口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
他猛地轉過頭,那雙即使在黑暗中依舊銳利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張承業(yè),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李燁,出身微末,本只想憑手中刀槍,在父輩的旗幟下,搏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然世道崩壞,父死家破,奸佞構陷,步步殺機!被逼至此絕境,非我所愿!”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牽動傷口,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聲音反而更加激昂,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但既已至此!我手中刀未折,身后尚有愿隨我赴死的兄弟!這天下,藩鎮(zhèn)割據(jù),視百姓如草芥!兵戈不休,生靈涂炭!我李燁……不想再如豬狗般茍活,更不愿見這亂世永無寧日!”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河風,仿佛要將胸中的塊壘盡數(shù)吐出,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那遙不可及的、象征著秩序與威嚴的方向:
“若天不絕我李燁之路……我愿以此殘軀,手中橫刀,為大唐效忠!掃平這天下不臣的藩鎮(zhèn)!蕩滌這污濁的亂世!還這中原大地,一個朗朗乾坤!讓黎民百姓,能……能過上幾天安穩(wěn)的日子!不必再擔驚受怕,不必再流離失所!”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這寂靜的河面上炸響。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虛偽的忠義,只有從尸山血海中掙扎出來的人,對“安穩(wěn)”二字最原始、最熾熱的渴望!
是絕望中的吶喊,更是向這不公世道發(fā)出的、屬于底層武人的血性宣言!
張承業(yè)靜靜地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他本以為李燁會說出割據(jù)一方、稱王稱霸的野心,或是求他引薦朝廷、換取功名的算計。
卻萬萬沒想到,聽到的竟是如此……如此赤誠,又如此“天真”的理想!
為大唐效忠?
掃平藩鎮(zhèn)?
還百姓安穩(wěn)?
在這樣一個皇權旁落、天子如同傀儡、藩鎮(zhèn)視唐廷如無物的時代,這番話簡直如同癡人說夢!
任何一個成熟的政客或軍閥聽了,只怕都會嗤之以鼻,嘲笑其不自量力。
然而,張承業(yè)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傷痕累累、眼神卻如同燃燒著火焰的年輕人,看著他眼中那份毫無作偽的、近乎悲壯的赤誠,聽著他話語中那份對“安穩(wěn)日子”最樸素的向往……老宦官那顆早已被宮廷傾軋和亂世沉浮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竟被狠狠觸動了一下!
他看到了李燁在絕境中身先士卒的勇猛,看到了他分食僅存干糧的義氣,看到了他詐取渡口的智計,更看到了他為了掩護兄弟渡河、陣斬周彪副將、甚至最終親手格殺周彪時那股不顧生死的狠絕與擔當!
這是一個有勇有謀、重情重義、且骨子里帶著一股不屈桀驁的狠人!
更重要的是,在他這份“天真”的理想之下,張承業(yè)看到了一種久違的、在那些醉生夢死的朝堂諸公和擁兵自重的藩鎮(zhèn)節(jié)帥身上早已絕跡的東西。
一種屬于真正的武人的、樸素的忠誠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