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暖閣。
厚重的錦緞簾幕隔絕了外間的寒氣,名貴的銀霜炭在錯金火盆里無聲燃燒,室內溫暖如春,熏香裊裊。
濮州七大家族的家主或主事者,圍坐在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圓桌旁。
氣氛卻與室內的暖意截然相反,凝重得如同凍結的冰湖。
“諸位,”須發花白、面容儒雅的柳家老太公柳文翰,作為召集人,率先打破了沉寂,聲音平和卻帶著無形的分量。
“李防御使入主濮州,誅殺劉勛,驅除賊寇,于濮州百姓有再造之恩。如今百廢待興,防御使張榜安民,整軍經武,然糧秣軍資匱乏,實乃燃眉之急。今日請諸位來,便是商議,我濮州士紳,當如何自處?”
話音落下,暖閣內一片安靜。
只聞炭火輕微的噼啪和眾人或粗或細的呼吸聲。
陳家的家主,陳嘉玉,一個身材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捻著唇上兩撇精心修剪的胡須,慢悠悠地開口:“柳公所言極是。李防御使確是解了濮州之危。只是……此人來歷,諸位想必也清楚。魏博叛將,殺出重圍,據我濮州而守。此等梟雄人物,心思難測啊。今日我等助他糧餉,他日若……”
他刻意頓了頓,留下無盡的遐想,“又或者,魏博樂彥禎興兵來討,朱全忠聞風而動,我等傾家相助,豈非竹籃打水,更恐招來滅門之禍?”
“陳兄顧慮甚是!”
孫家的主事,孫玉宸,一個面色陰鷙的中年人立刻接口,聲音有些尖利,“此人根基淺薄,驟得高位,行事酷烈。觀其麾下牙兵,皆虎狼之輩。我等捐糧餉,無異于養虎為患!依我看,虛與委蛇,稍作表示即可,切不可傾力投入。靜觀其變方為上策!”
“此言差矣!”
一個清越而堅定的女聲響起,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坐在柳文翰下首的柳明姝,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身姿挺直,清麗的臉龐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著。
她迎著眾人或審視、或質疑的目光,坦然道:“陳世伯、孫世叔之憂,明姝明白。然諸位只看到了李防御使的‘叛將’身份和可能的兇險,卻忽略了他與黃巢、劉勛之流賊寇的根本不同!”
她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清晰有力:“其一,有勇!白馬渡口血戰突圍,陣斬周彪,此乃真豪杰之勇!其二,有謀!以殘兵之軀,假意投靠,里應外合,一舉奪下濮州堅城,此乃大智大謀!其三,有義!入城之后,約束部伍,張榜安民,嚴懲劫掠,開倉賑濟饑民,此乃仁義之舉!試問,黃巢、劉勛之流,可能如此?”
暖閣內一片寂靜,眾人神色各異。
陸家少主陸明軒坐在父親身側,他面容俊朗,氣質溫文,此刻看向柳明姝的眼神卻充滿了復雜,欣賞中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和……嫉妒。
他忍不住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明姝妹妹所言不無道理。只是……李防御使畢竟是外來之人,根基未穩。我濮州士紳百年經營,家業根基皆在于此。傾力助他,風險委實太大。況且……妹妹如此推崇李防御使,是否……是否因他于你有救命之恩,故而……”
他沒有說完,但言下之意已昭然若揭。
柳明姝清亮的眸子直視陸明軒,沒有絲毫閃躲,反而帶著一種坦蕩的凜然:“陸世兄此言,未免小覷明姝了!救命之恩,明姝銘記于心,但公是公,私是私!明姝今日所言,絕非出于私情,而是為濮州闔城百姓,為我七家百年基業計!”
她站起身,環視眾人,語氣愈發鏗鏘:“諸位世伯世叔!河南道是什么地方?四戰之地!北有魏博樂彥禎虎視眈眈,南有朱全忠如日中天,西面是朝廷鞭長莫及,東面亦是群雄并起!濮州孤懸于此,若無強軍悍將守護,便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今日是劉勛,明日可能是流寇,后日可能是魏博兵,再后日,朱全忠的鐵騎踏來,我等如何自保?靠緊閉家門?還是靠昔日那點微薄情面?”
她的話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