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悠,十余日的舟楫勞頓,將那間血腥驛房的驚悸與肅殺遠遠拋在了身后。當客船緩緩駛入金陵碼頭,一股混雜著河水濕氣、貨物塵土與人間煙火的龐雜氣息撲面而來,宣告著這座六朝古都的抵達。
沈墨立在船頭,玄色衣袍在江風中微微拂動。他左臂的傷處依舊被布帶牢牢固定在胸前,外表看去,只像是個受了尋常創傷的旅人,唯有那雙過于沉靜的眼眸,偶爾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警惕。他的目光越過碼頭上喧囂的人流、林立的漕船,投向那遠處蜿蜒起伏的灰色城廓,以及城廓后云霧繚繞的紫金山。鐘山龍蟠,石城虎踞,這座城池的氣象,果然與江南水鄉的溫婉截然不同,磅礴中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我們到了?!彼麄冗^頭,聲音不高,恰好能讓身側的女子聽清。
林清音輕輕“嗯”了一聲,她依舊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裙,只是面上多了一襲輕紗,遮掩了過于出眾的容貌,也隔開了碼頭上些許探究的目光。她的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連日的休養與沈墨不動聲色的看顧,讓她終于從高燒昏迷的虛弱中恢復過來,但眉宇間仍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以及一絲對未知前路的隱憂。
她的目光同樣掃視著這座巨大的城市,眼神復雜。金陵,這里或許有她身世的線索,有“山河社稷圖”的傳聞,但也必然有更多的危險與陰謀在等待。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沈墨固定在胸前的左臂,那纏繞的布帶下,是為她而受的、幾乎廢掉的重傷。這份沉甸甸的守護,讓她心安,也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負擔。
兩人隨著人流踏上堅實的土地,碼頭的喧囂瞬間將他們包裹。腳夫吆喝,商販叫賣,江湖豪客挎刀而行,文人墨客搖扇徐步,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盡顯帝都門戶的繁華與混亂。
“先找一處落腳之地。”沈墨低聲道,身體不著痕跡地擋在林清音外側,隔開了擁擠的人潮。他的右手虛按在腰間,那里藏著一柄軟劍,雖不及他慣用的長劍,但足以應對突發狀況。
林清音點頭,目光卻在掠過不遠處幾個蹲在墻角、看似懶散的乞丐時,微微一頓。那些乞丐雖然衣衫襤褸,但眼神卻異常警醒,視線如同蛛網般悄無聲息地掃視著每一個登岸的陌生人。她輕輕拉了一下沈墨的衣袖,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那些人……不像普通乞兒?!?/p>
沈墨眼神一凝,并未立刻轉頭去看,而是借著整理行囊的動作,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掃過。他心中了然,這金陵地界,果然水深。這些恐怕是某個幫派或勢力的耳目,專門在此收集往來信息。
“無妨,我們只是尋常旅人?!鄙蚰栈啬抗?,語氣平靜,“走吧,尋個清凈些的客棧。”
兩人穿過嘈雜的碼頭區,步入更為寬闊的街市。金陵城內,屋宇鱗次櫛比,飛檐斗拱,商鋪旗幡招展,車馬絡繹不絕。叫賣聲、絲竹聲、談笑聲不絕于耳,一派盛世繁華景象。然而,在這繁華的表象之下,沈墨卻能敏銳地感覺到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始終綴在身后。
他不動聲色,帶著林清音專挑人多眼雜的大路走,時而駐足看看街邊雜耍,時而進入一家綢緞莊詢問價格,看似漫無目的,實則不斷變換路線,試圖甩掉跟蹤者。林清音默契地配合著,心中卻愈發沉重。才剛剛入城,便已被人盯上,是漕幫的殘余?是幽冥殿的殺手?還是……那位心思難測的錦衣衛指揮使陸驚瀾的人?
行至一條相對僻靜的街巷,沈墨突然拉著林清音閃身進入一家門面不大、但看起來頗為干凈的客?!皭倎砭印?。
“兩間上房。”沈墨將一小錠銀子放在柜上,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刻意營造出的疲憊。
掌柜的抬起眼皮,看了看風塵仆仆的二人,目光在沈墨固定的左臂上停留一瞬,又掃過林清音雖覆輕紗卻難掩清雅的氣質,并未多問,只是熟練地登記,遞過房門鑰匙。“天字三號、四號房,二樓左手邊盡頭?!?/p>
就在兩人接過鑰匙,轉身欲上樓之際,客棧門口的光線一暗,三名身著勁裝、腰佩樸刀的漢子堵在了門口。為首一人,面色黝黑,一道刀疤從眉骨劃至嘴角,平添幾分兇悍之氣。他目光掃過店內,最后定格在沈墨和林清音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
“二位,面生得很啊。初來金陵?”刀疤臉的聲音粗嘎難聽,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痞氣。
客棧內原本零星的幾個食客見狀,紛紛低下頭,或匆匆結賬離開,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沈墨腳步未停,仿佛沒有聽見,只是將林清音更嚴密地護在身后,繼續向樓梯走去。
“喂!老子跟你們說話呢!”刀疤臉見被無視,臉上掛不住,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抓沈墨的肩膀。
就在他那布滿老繭的手即將觸碰到沈墨肩頭的剎那——
“唰!”
一道細微的破空聲響起!
并非沈墨出手,而是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從林清音袖中無聲射出,精準地刺入了刀疤臉手腕的穴道!
“?。 钡栋棠樦挥X得整條右臂瞬間酸麻難當,如同廢掉一般,軟軟地垂落下來,他驚駭地看向林清音,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另外兩名漢子見狀,臉色一變,立刻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鋒指向沈墨二人。
沈墨終于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驟然泛起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他沒有看那兩把明晃晃的樸刀,只是盯著那刀疤臉,淡淡地開口:“金陵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