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長夜將盡（第1頁）

寅時三刻，萬籟俱寂，正是黎明前最為深沉的時刻。驛站這間剛剛經歷血腥洗禮的偏房，雖已被粗略清理，但空氣中依舊頑固地彌漫著一股混合了草藥、血腥與塵埃的渾濁氣息，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的慘烈。

沈墨靠在離床榻不遠的一張硬木椅上，右臂勉強支撐著身體，左臂被陸驚瀾留下的金瘡藥和干凈布帶層層包裹，固定在了胸前。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一陣陣從傷口深處傳來，牽扯著他每一根疲憊的神經。失血過多的眩暈感尚未完全褪去，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但他始終強打著精神，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床榻之上。

林清音依舊昏迷著，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原本嬌艷的唇瓣也失了血色，只有那微弱的、規律的呼吸，證明著她仍在頑強地與病魔和高燒抗爭。方才殺手濺落的幾點血珠，已被陸驚瀾拭去，但那份驚悸，似乎仍縈繞在她緊蹙的眉宇之間。

沈墨靜靜地看著她，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著之前的廝殺畫面。殺手狠辣的招式、淬毒的匕首寒光、自己被迫以傷換命時的決絕、以及長劍劃破血肉時那令人牙酸的觸感……這些他本以為早已遠離，甚至刻意遺忘的感覺，今夜為了護住眼前之人，竟如此清晰地復現，且毫不猶豫。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清冷空氣，左掌處傳來的撕裂痛楚，仿佛在無聲地烙印著他的選擇。

窗外，隱約傳來錦衣衛換崗時低沉的交談聲和規律的腳步聲。陸驚瀾留下了四名精銳守在院外，美其名曰“保護與監管”，實則是劃下了一道暫時的安全界限，將幽冥殿與漕幫的魑魅魍魎隔絕在外。這份“庇護”來得突兀且動機不明，如同陸驚瀾其人，籠罩在一層神秘的迷霧之中。

沈墨的思緒不由得飄向那個氣質冷峻的錦衣衛軍官。他為何出手？僅僅是“涉及要案”那么簡單？還是他看出了什么？自己的身份，林清音的來歷，是否已經引起了這位北鎮撫司精英的懷疑？他臨走前那句“值得嗎？”又在耳邊回響，那平淡語氣下蘊含的深意，讓沈墨心中難以平靜。這暫時的安寧，仿佛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樓閣，隨時可能因為陸驚瀾心思的轉變而崩塌。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林清音。她安靜的睡顏，與他記憶中那個在江南煙雨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判若兩人。命運的漩渦將他們無情地卷到一起，從西湖畫舫的初遇，到如今這血污狼藉的驛站偏房，不過短短十數日，卻已恍如隔世。他本是江湖中一片無所依憑的孤云，卻因她而駐足，因她而染血，因她而不得不再次直面那紛擾的江湖與朝堂。

“水……冷……”

一聲極其微弱的囈語，如同蚊蚋，卻瞬間攫住了沈墨全部的心神。他猛地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強忍著左臂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掙扎著站起身，踉蹌地走到床邊。

林清音依舊沒有醒來，但似乎陷入了某種不安的夢魘，光潔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也在微微發抖。

沈墨心中一緊。他用未受傷的右手，極其笨拙地倒了一杯桌上微涼的茶水，然后坐到床沿。他看著林清音干燥的唇瓣，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輕輕托起一些，把杯沿湊到她的唇邊。

清水緩緩潤濕了她的嘴唇，些許流入了她的口中。她無意識地吞咽了幾下，緊蹙的眉頭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

沈墨輕輕放下茶杯，動作生澀地用袖口拭去她額角的冷汗。他的手指在接觸到她肌膚的瞬間，微微一頓。那滾燙的溫度，顯示著她的高燒仍未退去。他不懂醫術，此刻只能寄希望于陸驚瀾承諾的、天亮后便會送來的更好藥材和醫師。

他就這樣保持著俯身的姿勢，近距離地看著她。她身上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香，與他身上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而矛盾的感覺。守護的意志與殺戮的后果，在此刻交織于他一身。

“或許……他問得對……”沈墨看著那張蒼白卻依舊絕美的臉，心中一片混亂，“值得嗎？”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打破自己立下的戒律，重開殺戒，將自己再次拖入無盡的麻煩與危險之中，甚至可能暴露身份，萬劫不復。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她頸側那道被殺手利刃劃破的淺淺血痕時，當腦海中再次浮現她危在旦夕的畫面時，所有的猶豫與權衡，都在瞬間被一種更為洶涌的情緒沖散。

沒有值不值得，只有必須去做。

他緩緩抬起自己纏滿繃帶的左手，劇烈的疼痛讓他額角青筋跳動。這代價，他付了。這血路，他開了。既然選擇了守護，那么前路縱有千般殺劫，他也只能持劍前行。

窗紙外，墨色的天幕終于開始透出一絲極淡的青色，如同稀釋的墨汁。長夜將盡，黎明將至。

房間里的燭火已然燃盡，最后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消散在漸明的微光中。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但這晨曦帶來的，并非溫暖與希望，而是更加叵測的未來。

沈墨維持著坐在床邊的姿勢，右臂支撐著身體，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守護者。他的臉色因失血和疲憊而異常蒼白，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漸亮的天光下，卻亮得驚人，里面沒有了往日的疏離與淡漠，只剩下歷經血火淬煉后的堅定，以及一絲為特定之人而生的、冰冷的銳利。

他守著她，守著這暴風雨來臨前，短暫而珍貴的平靜。

然而，這份平靜能持續多久？陸驚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幽冥殿的下一波追殺何時會至？漕幫的線索又該如何追查？更重要的是，他這為護佳人而破開的殺戒，將在他的命運之路上，引發怎樣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

所有這些疑問，都如同窗外漸漸清晰的晨光，雖然驅散了部分黑暗，卻也照亮了前路更多的荊棘與迷霧。

天，快亮了。

沈墨看著林清音似乎睡得安穩了一些的側臉，又抬眼望向窗外那一片魚肚白，心中默然。

長夜已盡，前路未卜。而他，已做好了沾染更多鮮血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