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連綿數日的大雪,終于在黎明時分顯露出了疲態。雪花不再是那般鋪天蓋地、急驟密匝,而是變成了零星的、慵懶的雪沫,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搖。鉛灰色的云層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撕開了些許縫隙,漏下幾縷淡金色的、并無多少暖意的天光,勉強照亮了這座剛從血與火的暗夜中蘇醒過來的巨城。
皇城腳下,一處不起眼的民居小院內,沈墨靜靜立于窗邊。他身上簡單的青色布衣掩不住那份經硝煙淬煉出的銳利,金色的瞳孔在熹微的晨光下,沉淀為一種更為內斂的暗金,如同沉睡的火山。窗外,屋檐上的積雪開始消融,匯聚成滴滴答答的水線,敲打在青石板上,聲音清脆,卻帶著一種繁華落盡后的寂寥。
昨夜地宮血戰的肅殺之氣尚未完全從骨子里散去,東廠與錦衣衛聯合圍剿的瘋狂,陸驚瀾最后那志在必得的一擊,核心月壇大陣啟動時的恢弘光柱……以及,林清音胸前古鏡流轉的微光,和她于千鈞一發之際,驟然睜開的、清冽如寒泉的眼眸。
一切都歷歷在目。
床榻上傳來細微的聲響,沈墨立刻收斂心神,轉身望去。林清音已悄然坐起,正試圖挪動身子,黛眉因牽動內息而微微蹙起。她臉色仍有些蒼白,但那雙眸子已然恢復了往日的神采,清澈、堅韌,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恍如隔世。
“別動。”沈墨幾步跨到床邊,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動作卻與語氣截然相反,輕柔得像是怕碰碎了稀世珍寶。
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隔著單薄的衣衫,熱度清晰地傳遞過來。林清音微微一顫,沒有掙脫,只是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緋紅。她抬起眼,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專注凝視的目光。那暗金色的瞳孔里,倒映著她有些狼狽卻依舊清麗的容顏,以及一種幾乎要將她溺斃的、深不見底的后怕與珍視。
“我沒事了,”她輕聲開口,嗓音帶著久未說話的微啞,“只是內力有些滯澀,調息幾日便好。”
沈墨沒有接話,只是扶著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緊了些許。他俯下身,拿起床頭的軟枕,仔細地墊在她腰后,讓她能靠得更舒服些。這個動作讓他靠得更近,男性熾熱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清冽的血氣與藥草味,將她完全籠罩。
林清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垂下眼睫,避開他那過于具有侵略性的目光,視線落在他為自己整理被角的手上。那雙手指節分明,修長有力,曾經握緊染血的刀劍,也曾于千軍萬馬中為她撐起一片安寧,此刻卻做著這般細致入微的照料。
“下次……”沈墨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壓抑的沙啞,“不許再這般逞強。”
他指的是她在地宮中,為啟動陣法、接引月華之力而幾乎耗盡心神的事。
林清音心中微暖,卻也有幾分不服,低聲道:“情勢所迫,若非如此,我們未必能全身而退……”
“那也不行。”沈墨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開她額前一縷散亂的發絲,動作笨拙卻無比認真。“你若有事,我縱使踏平這京師,殺盡仇敵,又有何意義?”
這話語霸道得不講道理,卻像一塊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林清音猛地抬頭,再次撞入他那雙暗流洶涌的金色眼眸中。那里沒有絲毫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片赤誠的、近乎偏執的認真。
一股熱意沖上臉頰,她感覺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厲害。她想說些什么反駁,諸如“大局為重”、“不可因私廢公”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可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所有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她最終只是微微偏過頭,聲如蚊蚋:“……知道了。”
這般帶著些許羞澀和順從的模樣,與她平日清冷自持的形象大相徑庭,落在沈墨眼中,卻比世間任何武功絕學都要動人。他喉結微動,心底那股因后怕而滋生的暴戾之氣,奇異地被這抹緋紅熨帖平復了下去。他不再多言,只是靜靜地坐在床邊,守著她。
小小的臥房內一時陷入了靜謐,只有窗外雪水滴落的聲響,和彼此間清晰可聞的呼吸聲。一種曖昧而溫暖的氣氛在空氣中緩緩流淌,無需言語,經歷生死考驗后的信任與依賴,在這一刻化作了無聲的默契。
然而,這份靜謐并未持續太久。
院外傳來一陣刻意放重,卻仍顯急促的腳步聲。謝無咎與蕭月如同走了進來,身上都帶著清理戰場的淡淡血腥氣和風霜之意。
“清音妹妹醒了?”蕭月如見到靠坐著的林清音,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隨即又化為憂慮,“感覺如何?可還有哪里不適?”
林清音微笑著搖了搖頭:“勞月如姐姐掛心,已無大礙。”她的目光轉向謝無咎,頷首致意,“多謝謝兄昨夜援手。”
謝無咎依舊是那副冷峻模樣,只是抱拳還禮,言簡意賅:“分內之事。”他的目光掃過沈墨,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外面的情況如何?”沈墨開口,將話題引回正事。旖旎的氣氛稍稍散去,眾人的神色都凝重起來。
蕭月如嘆了口氣,眉宇間帶著憤懣與一絲疲憊:“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在天亮前已經撤走了,走得干干凈凈,仿佛昨夜地宮那場惡戰從未發生過。街面上多了不少巡城的兵丁,盤查得緊,說是搜捕昨夜擾治安的‘匪類’。”
謝無咎補充道:“皇城司也暗中出動了,在清理一些‘痕跡’。”他意有所指,顯然是指那些不方便明面處理的尸體和戰斗遺跡。
“曹猛和陸驚瀾呢?”沈墨追問,提到這兩個名字時,眼中金芒一閃而逝。
“曹猛那閹狗受了不輕的內傷,被東廠的人搶回去了,此刻怕是躲在哪個老鼠洞里舔舐傷口。”蕭月如語氣鄙夷,隨即又帶上幾分復雜,“至于陸驚瀾……他帶著錦衣衛的人直接撤離,并未與我們再做糾纏。他臨走時,似乎……望了一眼核心月壇的方向。”
林清音聞言,眸色微黯。陸驚瀾最后那不顧自身、為她擋下致命一擊的畫面,以及他贈予令牌時那句“珍重”,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這份情誼,她注定無法回應,卻也無法輕易忘卻。
沈墨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情緒的細微變化,抿了抿唇,沒有說什么。他理解那份復雜,正如他同樣復雜地看待陸驚瀾這個亦敵亦友的存在。
“朝廷這是想將昨夜之事徹底壓下,”林清音輕聲分析,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無論是東廠、錦衣衛,還是明月教與前朝勢力的卷入,都太過驚世駭俗。一旦傳開,必將引起朝野震動,人心惶惶。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