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驛前,短暫的喧囂過后,是更深沉的死寂。那蒼老沙啞的聲音撂下“明月鏡”三個字后,便再無動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布簾依舊低垂,隔絕內外,將所有的試探與疑問都擋在了外面。
沈墨立于棚前,身形挺拔如松,眉頭卻微微鎖緊。“明月鏡”?此物名號他聞所未聞,阿古勒的信中也未曾提及。這聽風驛主開口索要的代價,竟是如此古怪艱難,是誠心交易,還是洞察了他們處境后的故意刁難?
他目光掃過方才那“老酒鬼”蜷縮的角落,此刻已是空空如也,只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與凌厲氣息的殘留。那人身手極高,路數詭異,絕非尋常護衛,他出手是奉命行事,還是另有所圖?這看似破敗不堪的聽風驛,實則是龍潭虎穴,暗藏洶涌。
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更不宜硬闖,沈墨不再多言,對著布簾微一抱拳,轉身便走。他步伐沉穩,融入雜亂的人流,幾番迂回轉折,確認無人跟蹤后,方才朝著與林清音約定好的城東茶攤走去。
城東市集邊緣,一家支著破爛布棚的茶攤人聲鼎沸。各式各樣的旅人、腳夫在此歇腳,粗聲大氣地交談,空氣中彌漫著劣質茶湯和汗水的酸餿氣味。林清音帶著沙赫,坐在最角落的一張矮桌旁,面前兩碗渾濁的茶水早已涼透。她低垂著眼瞼,看似平靜,交握放在膝上的手卻微微收緊,透露出內心的焦灼。沙赫則乖巧地靠在她身邊,大眼睛警惕地四下張望。
當看到沈墨安然無恙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時,林清音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下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實處。她立刻抬手為他斟了一碗新茶,動作流暢自然,掩飾著方才的擔憂。
沈墨在她對面坐下,接過茶碗,指尖相觸,傳來她微涼的體溫。他低聲將聽風驛前的遭遇,包括地痞尋釁、神秘“老酒鬼”出手,以及驛主索要“明月鏡”之事,簡明扼要地道出。
“明月鏡?”林清音聞言,清麗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困惑,隨即陷入沉思,“我亦從未聽師父提起過此物。既是鏡,莫非與女子梳妝有關?或是某種信物、法器?”她纖細的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劃動著,“那驛主既指明要它,此物定然與我們要尋的線索,或者說,與這白狼川、甚至與明月教有著某種關聯。”
沈墨頷首,目光銳利:“不錯。阿古勒指引我們來此,卻未言明代價,或許他亦不知詳情,又或許……這是一種考驗。”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方才那出手之人,武功路數不似中原,狠辣快捷,更像是專門的殺手或死士。這聽風驛,絕非普通驛館。”
正說話間,旁邊一桌幾個商人模樣的漢子酒酣耳熱,嗓門也大了起來。其中一人帶著幾分炫耀的語氣道:“……嘿,要說這白狼川的稀奇玩意兒,還得數‘鬼市’!前些日子,老子在里面淘換到一塊古玉,轉手就賺了這個數!”他伸出肥短的手指比劃著。
另一人嗤笑:“得了吧,老哈桑,鬼市里十件東西九件假,還有一件是催命符!聽說前幾天,為了爭一面破鏡子,還鬧出了人命呢!”
“鏡子?”那被稱為老哈桑的商人來了興趣,“什么鏡子這么金貴?”
“誰知道呢?黑不溜秋的,也照不清個人影,聽說背面刻著些彎彎繞繞的圖案,像月亮又像云彩……反正邪門得很!爭搶的那兩伙人,可不是善茬,看著像是……”那人聲音忽然壓低,帶著幾分神秘與懼意,“……像是‘沙狐’的人和馬匪‘一陣風’的手下!”
“明月鏡!”林清音與沈墨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同時閃過這三個字。黑不溜秋,刻有月紋圖案,引得多方勢力爭奪……這描述,與那驛主索要之物何其相似!
沈墨不動聲色,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起身道:“走吧,我們去‘鬼市’看看。”
林清音會意,拉起沙赫,三人迅速離開了茶攤。線索,已然指向那魚龍混雜、危機四伏的夜間集市。
白狼川的“鬼市”并非固定場所,通常于子夜時分,在城西一片廢棄的土堡殘垣中悄然形成。這里沒有燈火,交易雙方皆靠朦朧月色和手中提著的微弱風燈辨認貨物,低聲交談,鬼氣森森,故得此名。
今夜月暗星稀,正是鬼市開張的好時機。斷壁殘垣間,影影綽綽,如同鬼魅游蕩。無人喧嘩,只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壓得極低的耳語聲,氣氛壓抑而詭秘。
沈墨與林清音將沙赫安置在遠處一個安全的觀察點,叮囑他無論如何不要出聲、不要走動,隨后便悄然潛入這片黑暗之地。兩人皆換上了更能融入環境的深色衣物,林清音更是用布巾半掩了面容,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眸子。
他們裝作尋購藥材的旅人,小心地在一個個地攤前流連,實則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件貨物,尤其是可能出現的鏡狀物。鬼市所售之物千奇百怪,從生銹的刀劍、不知名的獸骨、到顏色詭異的藥粉、乃至一些明顯帶著墓土氣息的“明器”,卻唯獨不見那所謂的“明月鏡”。
就在他們幾乎以為線索中斷之時,前方一處稍微寬敞的斷墻下,一陣極其輕微的騷動引起了沈墨的注意。只見三四條黑影正圍著一個縮在墻角的老者,雖未動兵刃,但那股無形的壓迫感與殺氣,已然彌漫開來。其中一人身材瘦小,動作靈活如狐,正是活躍于白狼川一帶的盜匪團伙“沙狐”的特征。而另一側,也有兩三人隱隱形成合圍之勢,氣息彪悍,應是那馬匪“一陣風”的人。
被圍在中間的老者衣衫襤褸,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尺許長的布包,身體因恐懼而微微顫抖。
“老家伙,識相點,把東西交出來!老子出三倍價錢!”沙狐那頭領陰惻惻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放屁!這鏡子是我們‘一陣風’先看上的!老東西,你敢賣給他們,老子剁了你的手!”馬匪那邊立刻惡聲惡氣地回應。
雙方劍拔弩張,目標顯然就是老者懷中之物——那布包的一端,隱約露出一個圓形物體的輪廓,黯淡無光,在微弱的光線下,似乎能瞥見背面模糊的云月雕刻!
沈墨與林清音隱在一堵殘墻之后,屏息凝神。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此刻現身絕非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