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開的濃墨。
草原上的風帶著寒意,嗚嗚地刮著,像是要把五班這棟孤零零的營房從大地上拔走。
班長老馬一個人蹲在營房門口的臺階上,任由寒風吹亂他花白的頭發。他手里夾著一根煙,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滅,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快退伍了,這個鬼地方,他待了太多年,久到已經忘記了剛來部隊時的模樣。他只記得,這里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只剩下麻木和得過且過。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很輕,但在這死寂的夜里卻格外清晰。
老馬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除了那個叫林鋒的新兵,沒人會在這個時候還不睡覺,跑出來吹冷風。
林鋒在他身邊坐下,沒有說話,只是陪著他一起看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許久,煙屁股燙到了手指,老馬才猛地一哆嗦,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狠狠地碾滅。
『班長,睡不著?』林鋒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睡得著睡不著,天不都一樣會亮?!焕像R的聲音沙啞,帶著一股子認命的疲憊,『你小子也別想太多,新兵連那套在這里沒用。這里啊,就是混日子,混到退伍證發下來,你就解脫了。』
他這是在勸林鋒,也是在勸自己。
林鋒笑了笑,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遞給老馬一根。
老馬愣了一下,接了過來,林鋒又掏出火柴,『嚓』一聲劃著,湊過去幫他點上?;鸸庥痴罩咒h年輕而堅毅的臉,那雙眼睛在黑夜里,亮得驚人。
『班長,你抽了多少年煙了?』林鋒問。
『忘了,反正比你兵齡長。』老馬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瞬間被風吹散。
『那你當了多少年兵?』
『也快忘了,只記得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兵,就我留下了?!?/p>
『班長,』林鋒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直插人心,『你甘心嗎?』
老馬夾著煙的手僵在了半空。
甘心嗎?這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上。
『甘心什么?』他故作輕松地反問,但聲音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uc的顫抖。
『甘心就這么混到退伍,帶著一個‘孬兵班’、‘垃圾班’的班長名聲回家?』林鋒的語氣不重,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釘進老馬的耳朵里,『甘心讓家里人問起來,你在部隊待了這么多年,最后待的地方,是個人人嫌棄的草原五班?甘心讓別人一提到老馬這個名字,就想到那個在五班混吃等死的老兵油子?』
『你……』老馬猛地轉過頭,怒視著林鋒,『你個新兵蛋子,你懂什么!』
他的憤怒像是被戳中了痛處后的本能反應,顯得有些色厲內荏。
林鋒沒有退縮,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繼續說道:『我不懂。我的確不懂你們為什么能忍受。老魏,我聽說他剛入伍的時候,是團里有名的神槍手,五十米外的靶子,他能用步槍打滅香煙頭。薛林,入伍前是技校的高材生,鼓搗機械是把好手。還有李夢,那一身力氣,去炊事班能一個人扛兩袋面粉。他們是孬兵嗎?他們是垃圾嗎?』
老馬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林鋒說的,全都是事實。
『他們不是,』林鋒替他回答,『他們只是被這個地方,被這種日復一日的絕望給埋起來了。班長,你也是。我聽說,你曾經也是七連的兵?!?/p>
『鋼七連』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老馬塵封多年的記憶。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痛苦和向往。
『別說了……』他低吼道,聲音里滿是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