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蹲在火前,新鍋擱在三塊石頭上,里面盛著前日飯籃里剩下的冷飯。
她摸出塊火絨,擦了七次才點著,火星子濺到干茅草上時,她突然想起閨女周歲那天,也是這樣手忙腳亂地燒灶火。
火焰騰起的剎那,鍋身的陶泥發出輕響,映得她臉上的皺紋都暖了。
山坳外的老槐樹下,三個裹著破棉襖的漢子正往這邊探頭。
最年輕的那個攥著半塊黑饃,喉結動了動:我家那口鍋。。。。。。被元兵劈成三瓣。中間的漢子蹲下來,用樹枝戳了戳地上的霜:我娘臨死前說,灶塌了,人就成孤魂。。。。。。話音未落,最年長的突然站起來,他懷里的破鐵鍋磕在石頭上,發出悶響:三個人踩著霜花往火光處挪,鞋跟在地上拖出三道淺痕,像三根指向溫暖的箭頭。
趙鐵嘴是在黎明前路過的。
他挑著補鍋的家什,遠遠就看見碾坊前圍了一圈人,有的抱著缺口的陶甕,有的提著漏底的銅釜,卻都不說話,只把手伸到火邊烤。
他放下挑子,掏出隨身的鑿子——那是當年被削舌后,鐵匠鋪老東家塞給他的,說手不會啞。
他踮腳夠到門楣,鑿子落下時,石屑簌簌掉在肩上:字第一橫,字的撇捺,字最后一鉤,每筆都輕得像怕驚醒什么。
林晚兒是在辰時聽見那串雜音的。
她把耳朵貼在聽鍋器上,陶制的擴音管里傳來細碎的刮擦聲,像有人用木勺無意識地攪動鍋底。?!宦曒p響,是勺子磕到鍋沿,接著是更長的拖痕,像在畫圈。
她的眼淚啪嗒砸在管壁上,想起情報網里那些被割舌的兄弟,他們最后傳遞的消息,也是這樣用敲碗聲拼出來的。他們不會說話了。。。。。。她對著陶管呢喃,但手還記得怎么求生。
第七日清晨,李家坪的曬谷場被三百六十口行軍鍋圍得滿滿當當。
周芷若站在中央,月白裙角被山風吹得翻卷,她望著正前方那口燒變形的舊陶鍋,里面的白菜糙米粥咕嘟冒泡,香得人眼眶發酸。
老婦站在她身側,新鍋擱在腳邊,鍋底的灰把青石板染出塊圓印。
嬸子。周芷若舀起一勺粥,對著吹了三口氣,嘗嘗?老婦的手抖得厲害,瓷勺碰到碗沿發出脆響,第一口粥滑進喉嚨時,她突然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里涌出來,打濕了胸前的布扣——那是她閨女當年扯下來的,一直揣在懷里。
就在這時,曬谷場響起一片輕響。
三百六十口鍋同時震顫,是熱湯沸騰時的自然嗡鳴,像無數個被捂了十年的喉嚨,終于發出了聲。
周芷若抬頭,見朝陽正漫過對面的山梁,把每口鍋的邊沿都鍍上金。
山腳下的村落里,有炊煙陸續升起來,這兒一縷,那兒一團,像有人在天上撒了把星星。
老婦抹了把臉,突然轉身往村外走。
跟在后面的小娃拽她袖子:阿婆去哪兒?她蹲下來,用沾著粥的手摸了摸娃的頭:去舊祠堂。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懷里揣著的新鍋,鍋底的刻痕在陽光下閃了閃——那是李家坪的名字,也是等歸的信號。
山風掠過祠堂的斷墻時,吹起幾片未掃凈的碎紙。
有人湊近一瞧,是張揉皺的紅帖,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春祭第七日,供桌要擺熱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