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面前那張空椅子,檀木表面還留著笑掌柜新上的清漆,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四象翁的位置——這是三天前我讓春廚子特意留的。
當時他用刀背敲著桌面問:“那老東西上個月還帶人燒了我半片菜園,您這是犯傻?”我摸了摸他刀疤縱橫的手背:“他當年救過商隊三十口人,用內力暖了三天凍僵的面粉?!?/p>
宴席里漸漸坐滿了人。
有人把刀劍卸在門口的竹筐里,刀鞘磕著劍穗叮當作響;少林監廚僧慧明大和尚干脆脫了袈裟,露出精壯的古銅色胳膊,正往大鐵鍋里撒花椒,油星子濺在他肚皮上,燙得直咧嘴:“張教主這席面,得讓老禿驢我露一手!”
“靜一靜——”笑掌柜捧著半尺厚的玉冊站上條凳,嗓音像敲銅鈴,“今日菜單,張真人燉麻婆豆腐——”
“且慢!”張三豐舉著湯勺從后廚探出頭,“老道我這豆腐得加三勺辣油,當年那三鍋糊豆腐的仇,今兒個得找補回來!”
滿場哄笑。
韋一笑舉著酒壇跟說不得和尚碰了個響,酒液順著壇口往下淌,在青磚上洇出暗紅的花:“二十年的女兒紅,老張頭你可別搶!”說不得和尚死死護著砂鍋:“土茯苓燉雞,韋蝠王你血都涼了,喝這個補!”
我看著這鬧騰騰的場面,喉間的腥甜又涌上來。
九陽殘脈里的動靜越來越兇,像有團火在啃噬經脈,可奇怪的是,每疼一次,心口陽種的溫度就往四肢百骸漫一分。
趙敏端著酸梅湯過來時,我聞到她袖口的龍涎香混著酸梅的清苦,她指尖輕輕碰了碰我手背:“你臉色白得像周芷若的涼皮?!?/p>
“那是要上席的。”周芷若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手里攥著把青竹篩子,篩底漏下的面筋像雪片似的落進瓷盆,“春廚子說涼皮要過三遍涼水,我剛從后山冰泉提的水?!彼畚策€沾著水痕,許是剛才擇菜時濺的,“你且坐著,我去看看湯?!?/p>
話音未落,春廚子端著大海碗從后廚沖出來。
他系著靛藍圍裙,圍裙上還沾著肉末,碗里浮著奶白的湯,湯面飄著幾截焦黑的骨頭——是黃沙燉骨。
他把碗往我面前一放,指了指自己喉嚨,又比劃了個割喉的動作。
“他說這是當年商隊覆滅前最后一餐的味道?!睙敉油蝗婚_口。
這孩子盲著眼,卻仰著臉,像在看碗里的湯,“商隊被馬賊截在玉門關外,廚子把最后半袋米熬了粥,用駱駝骨燉了湯。馬賊沖進來時,他把湯碗塞進最小的孩子懷里?!?/p>
趙敏的銀叉“當啷”掉在桌上。
她盯著碗里的焦骨,睫毛抖得厲害,淚水啪嗒掉進湯里,濺起細小的水花:“我阿爹……當年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出征前最后一夜,我給他送了碗羊骨湯,他摸著我頭頂說‘阿敏要記著,刀能殺人,湯能留人’。”
我伸手去碰湯碗,指尖剛觸到碗沿,陽種突然在掌心發燙。
那股熱流順著血脈往上竄,竟穿透了九陽殘脈里的冰碴子——我看見趙敏的記憶在眼前閃:扎著羊角辮的小郡主舉著湯碗,燭火在她眼里晃成星子;春廚子的記憶也涌進來:十二歲的小幫工蹲在灶前,聞著骨湯香,聽見外面馬賊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我娘臨終前,也煮過這樣一碗湯?!敝苘迫舻穆曇糨p輕的,像片落在湯里的雪。
她不知何時走到峨眉席前,手里端著半碗湯,“她咳得厲害,卻非要下床給我煮骨湯,說‘阿若,以后你要是成了掌門,要記得,刀能斷恩怨,湯能續前緣’。”
她手腕一傾,半碗湯倒進了少林席的粗瓷碗里。
玄慈方丈正捧著茶盞發怔,茶湯在他手心里晃,映著他眼角的皺紋:“當年滅絕師太……錯怪了你們守塔長老。他本想把《楞伽經》抄本送回峨眉,半道上遇了山匪……”
玄慈的茶盞“咔”地裂開條縫。
他抬起頭時,我看見他眼里有水光在轉。
老和尚顫巍巍端起案上的梅子酒——那是少林后山的梅樹,他親手種的,“那一戰……我們都有愧?!本埔旱惯M峨眉杯時,濺起細小的酒花,兩盞杯子輕輕一碰,“叮”的一聲,像心燈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