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老婦的腌菜圍裙還沾著鹽粒,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
林晚兒搶過來看,是趙鐵嘴歪扭的字跡:我去接火。墨跡未干,暈開小片水痕,不知是汗還是淚。
他帶了反刃鋼鑿子。田三婆指了指墻角的工具包,當年修元軍鍛兵爐時藏的,能割開吸聲泥。她摸出塊黑黢黢的陶片,我發(fā)動了灰令,各鎮(zhèn)腌缸底都刻了暗號,他踩著腌菜走,元兵搜不到。
林晚兒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十二歲那年,趙鐵嘴用斷刀給她打第一口小鍋,邊敲邊說:鍋這東西,敲不響的時候,就自己燒得滾燙。此刻石縫里的母灶殘片突然發(fā)燙,燙得她掌心發(fā)紅——那是趙鐵嘴的方向,正往腌菜密道去。
北巷糧鋪的門在三更天被敲響。
柳五爺摸黑開門,看見趙鐵嘴的影子裹在雨里,工具包滴著水,像塊會移動的鐵砣。
拿壇藥膳糟鹵。鐵匠啞著嗓子說,喉結(jié)動了動——那是他被削舌后僅剩的發(fā)聲方式。
柳五爺愣了愣,轉(zhuǎn)身從地窖搬出個泥封壇子。
壇身刻著二字,是他當年誤判斷糧時,用百家米熬的救命鹵。這不是給你喝的。他把壇子塞進趙鐵嘴懷里,你若聽見有人咳血,往鍋里倒三勺。
趙鐵嘴點頭,指節(jié)叩了叩壇身。
柳五爺看見他腰間的反刃鋼鑿子閃了閃,像道沒出鞘的光。
密道里的青苔滑得驚人。
趙鐵嘴的跛腳踩上去,險些栽進腌菜甕。
他摸黑掏出火折子,借微光看見甕底刻著田三婆的暗號:三橫一豎,是字。
他抹掉青苔,繼續(xù)往前,工具包撞在甕沿上,發(fā)出悶悶的。
行至半途,前方突然亮起火把。
趙鐵嘴僵在原地,看見三個元兵的影子在轉(zhuǎn)角晃動,刀鞘碰在腌菜甕上,發(fā)出空洞的響。
他彎腰抓起塊碎鍋片,塞進嘴里嚼——這是裝癡傻的法子,涎水混著鐵銹味漫開。
敲段聽聽。帶頭的元兵用刀尖挑起他的鐵錘,啞鐵匠,敲段樂子。
趙鐵嘴接過鐵錘,敲向腰間的破鍋。
第一下輕,第二下重,第三下連敲五下——是九姑被困斷腸坡的暗碼。
腌菜甕里的鹽水蕩起漣漪,倒映出挑糞老漢的身影——那老漢正蹲在甕后,用扁擔敲了三下筐沿回應。
元兵罵罵咧咧地走了。
趙鐵嘴抹掉嘴角的血,繼續(xù)往密道深處走。
他的鐵錘在掌心發(fā)燙,像當年鑄刀時的鐵水,又像此刻東南方山壁里,那口墜在巖縫的鍋,正發(fā)出極細的震顫——只有離得夠近的人,才能聽見。
當晨霧漫上斷腸坡時,趙鐵嘴的跛腳突然頓住。
他摸向左側(cè)山壁,指尖觸到道極細的裂縫,里面漏出縷極淡的風——帶著腌菜的咸,混著血的腥。
他掏出反刃鋼鑿子,輕輕一撬,石屑簌簌落下,露出個僅容手掌的孔洞。
山風灌進來,卷著絲若有若無的響,像有人在極遠的地方,用鍋沿敲出半段沒唱完的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