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議堂的檀木案幾被指節叩出輕響時,周芷若正盯著輿圖上那團灰。
灶形的灰團邊緣還沾著銅鈴震落的銹屑,像極了幼時在峨眉后廚見過的,老火粥熬干后黏在鍋底的焦痕——那是溫度與時間共同刻下的印記。
周姑娘。阿牛的腦袋從門簾后探進來,粗布圍裙還沾著揉面的白粉,各灶頭的掌柜都到齊了,連西市賣糖粥的王嬸都帶著砂鍋來了。
周芷若將輿圖卷起時,指腹擦過斷腸坡三個字。
那里的鍋聲昨夜順著風傳到民議堂,震得梁上的積灰簌簌落,也震得她心里某個久封的匣子開了條縫——當年滅絕師太臨終前塞給她的那碗素齋湯,湯里沉的不只是菌菇,還有得民者得江湖的話。
堂內的喧嘩在她掀簾時突然靜了。
三十來個灶頭掌柜或坐或站,陶鍋銅釜在八仙桌上擺成一片,最前排的老周頭正用抹布擦他那口豁了邊的炒菜鍋,鍋沿的豁口在燭火下泛著鈍光。
總攻還有七日。周芷若站在堂中,目光掃過每張被灶火熏得發紅的臉,三千明教兒郎在前線啃冷饃,元兵的箭雨能傷他們的皮肉,可餓上三天——她頓了頓,指尖點向老周頭的豁口鍋,這口跟了您三十年的鍋都知道,餓肚子的人,骨頭先軟。
可送糧隊過鷹喙峽要繞二十里山路!賣腌篤鮮的李嬸拍著她的陶甕,元兵的斥候就蹲在崖頂,鍋鏟碰出個響都能招來箭!
我們不送糧。周芷若從袖中抽出張紙,展開時滿室飄起米香——那是用米湯畫的行軍路線圖,送熱飯。
前七日,每日三頓,每頓出自不同村莊。她指向圖上星羅棋布的紅點,東頭村的酸粥,西坡寨的菜餅,南山坳的蘿卜湯。
老周頭的豁口鍋地磕在桌沿:熱飯過了半個時辰就涼透,送到前線早成冷漿糊!
用林姑娘的行軍鍋。周芷若轉頭看向立在門邊的林晚兒,對方正用修鍋的小錘敲著塊碎鐵片,雙層夾陶,中間填灶灰保溫。她拾起案上的陶片,對著燭火,能看見夾層里細密的炭痕,昨晚斷腸坡的鍋聲,就是靠這層炭灰傳的聲。
林晚兒的小錘停在半空。
她想起趙鐵嘴敲銅鑼時,韓九姑血手按在鍋片上的模樣——原來鍋不只是盛飯的,更是傳聲的,是連心的。
她將碎鐵片收進腰間的皮袋,開口時聲音比平時輕:同心灶的三百口行軍鍋,明早就能送到各村莊。
可元兵要是劫隊。。。。。。李嬸的話被周芷若的笑聲打斷。
她望著堂外漸亮的天色,晨光里飄來賣早點的吆喝,他們怕的是刀,我們送的是碗。
元兵能殺一個挑鍋的老漢,能殺三千口鍋么?
堂內靜了片刻,老周頭突然用豁口鍋敲出三聲脆響。
李嬸跟著拍陶甕,王嬸的砂鍋撞在腌篤鮮的甕上,叮當聲里混著此起彼伏的應和:我家出小米粥!我送腌菜配飯!
林晚兒摸出懷里的母灶殘片,那點燙意從掌心漫到心口——原來當年鑄鍋時總想著補漏,此刻才懂,鍋的裂縫里,能漏出最燙的民心。
執行首日的鷹喙峽飄著細雪。
吳二狗的瘸腿踩在冰面上,獨眼緊盯著崖頂的云。
他身后十二人,每人背著半片行軍鍋,鍋沿系著稻草繩,像背著面面銅鑼。
小瘸子,騾夫老陳扯了扯凍僵的韁繩,這鬼天氣,騾蹄子都要凍在冰上,你偏要拆了鍋當滑——
雪崩的轟鳴打斷了他的話。
吳二狗的獨眼瞬間瞇起。
雪霧里,半座山崖的積雪正往下滾,將唯一的山路埋成白墳。
老陳的騾子驚得直踢腿,銅鈴撞在雪地上,碎成幾星暗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