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五年,一月二十,東瀛陸奧磐城平原。
嚴冬的尾巴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來自東瀛海的烈風,毫無阻礙地掠過荒蕪的平原,卷起地面積累了一冬的、已經(jīng)變得堅硬污濁的積雪,化作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行進中大明將士的鐵甲與臉龐上。呵出的白氣尚未散盡,便已凝結(jié)在眉梢鬢角,掛上了一層薄薄的霜凌。
自北陸道成功登陸以來,由遼國公盧象升統(tǒng)帥的東路軍,如同一條沉穩(wěn)而堅定的巨龍,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向北穩(wěn)步推進。盧象升用兵,向來以“穩(wěn)”字當頭,絕不弄險。大軍所過之處,剿撫并用,沿途諸多羸弱不堪的東瀛小藩,或望風歸降,獻上戶籍圖冊,或在天命軍第一軍天雄軍與關寧鐵騎的兵鋒下一觸即潰,化作齏粉。此刻,東路軍兵鋒正盛,已然深入陸奧國部腹地,直指其核心區(qū)域。
中軍大帳,矗立于連綿數(shù)里的營寨中央,巨大的帥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帳內(nèi),與帳外的苦寒判若兩個世界。數(shù)個巨大的銅質(zhì)炭火盆燒得正旺,通紅的炭塊噼啪作響,散發(fā)出令人慵懶的暖意,將北地的嚴寒死死擋在門外。
遼國公盧象升與平遼侯毛文龍,正并肩立于一幅巨大的奧羽地區(qū)輿圖前。輿圖之上,山川河流、城砦驛道勾勒得極為詳盡,無數(shù)代表明軍進軍路線的朱紅色箭頭,已如利刃般深深扎入陸奧的版圖。
盧象升身披玄色大氅,內(nèi)襯山文甲,面容清癯,目光沉靜如深潭。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點在輿圖上標識著“仙臺藩”的區(qū)域,語氣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毛帥,我軍自登陸以來,勢如破竹,沿海諸藩望風披靡,此乃將士用命,上仰陛下天威之故。然,據(jù)連日來降卒及哨探回報,陸奧內(nèi)陸,尤其是這阿武隈山地以北,伊達政宗經(jīng)營數(shù)十載的仙臺藩故地,情勢恐非沿海可比。”
他略微停頓,指尖在地圖上那片表示山區(qū)的晦暗區(qū)域劃了一圈,繼續(xù)道:“伊達氏,素有‘獨眼龍’之兇名,雖政宗已故,然其遺留下的家臣團,如片倉小十郎景綱之后裔等,皆以驍勇善戰(zhàn)、忠于主家著稱。且此地多山險峻,易守難攻,彼輩憑借地利,抵抗意志恐遠勝他處。我等需慎之又慎,不可因前期順利而生驕矜之心。”
一旁的毛文龍聞言,不由得發(fā)出一陣洪亮的大笑,震得帳頂微塵簌簌而下。他隨手抄起腰間懸掛的碩大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烈酒,隨即用粗糙的手背胡亂抹去絡腮胡上沾染的酒漬,聲若洪鐘:“哈哈哈!我的盧軍門,您也太過小心了!伊達政宗那老小子,骨頭怕是都能敲鼓了!現(xiàn)在當家的那個叫什么伊達忠宗的龜孫,躲在仙臺城里,怕是連刀都握不穩(wěn),能有他老子幾分能耐?”
他拍了拍腰間那柄伴隨他縱橫遼東多年的佩刀,環(huán)顧侍立在帳中的幾名義子——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臉上盡是睥睨之色:“俺老毛在皮島,什么陣仗沒見過?建奴的韃子兵,兇不兇?照樣被咱打得哭爹喊娘!管他什么‘獨眼龍’還是‘獨眼蛇’,在咱大明煌煌天威面前,在咱兒郎們的火銃火炮之下,都得給咱盤著,變成一堆死泥鰍!仙臺城?俺看吶,也就是個修得高點的土圍子,幾炮轟過去,保管叫它墻倒屋塌,里面的龜孫自個兒就得滾出來磕頭!”
毛文龍麾下這幾員悍將,早已繼承了義父的驕悍之氣。聽得毛文龍如此說,孔有德第一個按捺不住,他跨前一步,抱拳行禮,嗓門比毛文龍還要粗上三分:“義父說得極是!盧軍門勿憂!倭寇之輩,也就仗著這幾座破山爛林子耍耍滑頭,真要擺開陣勢,真刀真槍地干,咱關寧軍的鐵騎一個沖鋒,就能把他們那點家當沖個稀巴爛!請義父與軍門允準,讓孩兒率本部人馬為先鋒,十日!只需十日!孩兒定將仙臺城給您拿下,把伊達家那個小崽子的腦袋,還有他那祖?zhèn)鞯摹氀埤垺担^盔),一并獻于帳下!”
相較于孔有德的狂猛,尚可喜則顯得沉穩(wěn)許多,他微微躬身,接口道:“義父豪氣干云,三哥(指孔有德)勇不可當,皆為我軍之福。然,盧軍門所慮,亦非空穴來風。倭人于此山地叢林之中作戰(zhàn),確有幾分詭譎門道,慣用埋伏、偷襲之法。我軍雖強,銳氣正盛,亦需提防彼輩狗急跳墻,施以暗箭。若能以雷霆之勢碾壓自是最好,但必要的謹慎,方可保萬全。”
盧象升微微頷首,對毛文龍道:“侯爺麾下虎賁之師,銳氣十足,本督深知。然陛下常訓誡我等,‘于戰(zhàn)略上當藐視一切頑敵,于戰(zhàn)術上則需重視每一處細節(jié)’。驕兵必敗,古之明訓。既然仙臺藩可能負隅頑抗,山地作戰(zhàn)又乃彼之長,我軍當調(diào)整策略,以堂堂正正之師,破其鬼蜮伎倆。”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輿圖,手指在上面虛劃幾條線路,沉聲道:“如此,明日大軍分三路推進。侯爺可親率東路軍主力,沿主要驛道,穩(wěn)扎穩(wěn)打,直逼仙臺城下,以泰山壓頂之勢,震懾敵膽。本督則率天雄軍各部,清掃沿海殘余抵抗勢力,確保我軍補給線暢通無阻,無后顧之憂。此外,需另遣一精銳偏師,由……”
盧象升話音未落,帳下一員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將領已然迫不及待地越眾而出,單膝跪地,抱拳高聲道:“軍門!大帥!末將王疤瘌愿往!請將此重任交予末將!”
此人正是王疤瘌,因之前違反軍紀、濫殺降卒而被毛文龍重責軍棍,此刻他臉上憋得通紅,那道疤痕也因此更顯兇戾,眼中充滿了渴望一雪前恥、重立戰(zhàn)功的急切。
毛文龍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從鼻孔里哼出一聲:“王疤瘌,你小子,屁股上的傷疤還沒好利索,就又憋不住想蹦跶了?是不是覺得老子手里軍棍打人不疼?”
王疤瘌把胸脯拍得砰砰響,急聲道:“大帥!末將知錯了!上次之事,末將日夜悔恨,只求大帥再給一次機會!末將愿立軍令狀,若不能完成任務,提頭來見!”
毛文龍盯著他看了片刻,又瞥了一眼盧象升,見盧象升微微點頭,這才開口道:“行!看在你跟了老子這么多年的份上,再信你一回!著你率領你本部三百老營精銳,為我大軍左翼前哨,探查通往仙臺側(cè)翼之阿武隈山間小路。你的任務,是摸清山路情形,清剿可能潛伏于此、意圖騷擾我軍側(cè)翼的小股倭寇。記住,遇有險要地形,即刻派人回報,不得有誤!更不可貪功冒進,違令者,軍法從事!聽見沒有?!”
“末將得令!”王疤瘌大喜過望,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大帥放心!盧軍門放心!末將此去,定將前方山路險隘探得明明白白,絕不讓一個倭寇崽子驚擾了大軍主力!若有閃失,無需大帥動手,末將自己割了這顆腦袋!”
“去吧!點齊你的人馬,明日一早,率先出發(fā)!”毛文龍揮了揮手。
王疤瘌再次重重一叩首,興沖沖地退出大帳。帳外寒風撲面,他卻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很快,他麾下那三百名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營悍卒便被集結(jié)起來。這些士兵皆是百戰(zhàn)余生的老兵,作戰(zhàn)勇猛,悍不畏死,但也或多或少沾染了主將王疤瘌那股子輕敵冒進、桀驁不馴的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