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聽著她的分析,崔扶風眼中浮上釋然的笑意:“其實我在下手之時,也一直在想,恐怕我這伎倆瞞不過縣主。但我還是想賭一賭,賭縣主對我的信任,賭你絕不會將懷疑的矛頭指向我……可惜,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縣主。”
李潁上聽著他的話,似笑非笑地轉了轉手中的火把,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自己被千燈鞭笞驅逐的那一刻。
“不,你沒有高估自己。其實在我詢問薛郎君青色腰帶之前,我一直不愿、也不敢懷疑你。”千燈卻直視著他,緩緩搖頭,“但那腰帶讓我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在我們這邊定下腰帶為記的人是你,而那時薛郎君與刺客們已經決定了使用哪種腰帶。”
薛昔陽倒吸一口氣,恍然大悟:“所以那……不是湊巧撞上的!”
“對,你認為是金家的原因所以兩邊湊巧撞上了,那是因為你和正常人一樣,不相信會有人故意與刺客挑選一樣的標記。可如果換個角度,崔少卿,那其實不是湊巧,是你知曉了對方標記之后,才特意安排的呢?”
崔扶風沒說話,只以濃長的睫毛低低復住自己幽深的眸子,微抿雙唇。
“甚至,當日放出風聲,說王族要殺我,應該也是你偽造的假象吧?事實是你已經以鎮國圣器與叛軍達成了合作,知道當日要在靈殿對王族動手、標記為青腰帶,于是你在窗下偽造了痕跡,造成我隔窗偷盜的假象,挑動民眾與龜茲高層沖突,從而讓紀麟游和老兵們相信了龜茲上層將對我不利,將計劃定在了那時那刻。等紀麟游帶著我逃跑時,便恰好能與靈殿那場屠殺會合,坐實我殺害王族的罪名——目的,自然是為了將我逼上絕路,迫使我接受你的提議,最終達到你掌控龜茲與安西的目的!”
“不,這一點,縣主說錯了。”
崔扶風抬起了眼望向她,那深抿的唇角甚至微微揚了揚:“我博陵崔家是大唐氏族之冠,門第煊赫,何須染指西北?甚至,為了維持清貴名聲,崔家本就該與異族劃分涇渭,更不會意圖去布局掌控。”
他離她這么近,在火光的反照下,千燈仿佛可以看見他深深的眸子中倒映著她的面容,清楚真切。
她聽到他語調低緩而慎重:“我說過,會與你同謀、同行、同歸。可你如今走到這般地步,在大唐已沒有容身之處了。我一直在想,究竟你要走哪條路,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所有的未婚夫候選人,我都深入了解過,在發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更是對薛昔陽的過往爛熟于心。所以在來到龜茲之后,尤其是看到靈殿那幅畫之后,比之縣主你更早洞悉了他的身份。在他竊取琉璃青蓮之后,我就鎖定了他,并在暗地里察知了他和叛軍的謀劃,也知曉了叛軍曾給你去信之事——聯想到你母親去世之前消失的那封信,我猜測出了薛昔陽與叛軍的用意,也找到了縣主你最好的出路。”
他不動聲色,迅速制定好了自己的計劃,于第二日竊取了其他兩件圣器。
他冒充自己是受過蘇那黎家恩惠的昌化王舊部,帶著赤琉璃金剛杵聯絡上了叛軍,表示老兵們亦想要擁護縣主上位。而叛軍的反應果然驗證了他的猜測,雙方一拍即合,趁著西番軍異動、龜茲陷入動蕩之際,他推波助瀾,從中作梗,幾個簡單手法便將罪狀轉嫁給千燈,意圖讓她與龜茲王族反目決裂。
“縣主,這是我為你選擇的道路。你要重振昌化王府的榮光,那就應該取代當初逼你父祖遠走異鄉、如今軟弱搖擺的龜茲王族,成為你高祖母一般重振龜茲的女王,將如今的王族取而代之,讓權力重新回歸到你家昌化王一脈。”
千燈定定看著他,他說的話如此有誘惑力,足以令很多人心動——
奪回父祖失去的一切,重振白家的榮光,成為西域舉足輕重的女王……
她這一生,孜孜以求的一切,在他的安排下,唾手可得。
可是,這樣實現的夢想,真的是她想走的路嗎?
“崔少卿……”望著這位風姿卓絕、長安萬千閨秀心系卻又懼怕的名門郎君,千燈只覺喉口哽住。
許久,她才喃喃道:“我曾經,也聽過你的傳聞。長安人都說,對你心存愛慕的閨秀,全都沒有好下場,因為你最終圖謀的,往往是滅她家滿門。”
而如今輪到被滅滿門的人,是她。
只是這一次,他所滅的是她所有親人,她在世上唯一血脈相系的龜茲王族。
他又一次借刀殺人,將她推上風口浪尖,名義是為她創造最好的前程。
“可是崔少卿,無論你出于什么目的、無論你只是推波助瀾還是幕后主使,你替我選擇的這條路、要與我共謀的前程,絕不是我想要的。我白家三代人,永遠秉持忠于大唐、守護龜茲之心,絕不會與你在這樣的路上同行同歸!”
她眼中的決絕,如同一線冰涼,直貫入崔扶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