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安亭,這就是你殺人犯案的全過程,你有什么可辯駁的嗎?”
一切真相大白,證據確鑿,簡安亭已無可抵賴,他只能呆呆望著千燈,嘴唇蠕動著想說什么,卻終究只雙目通紅,崩潰落淚。
“這世間……太不公平了……”他雙目渙散,口中喃喃,“為什么……為什么我這般努力,卻最終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成為一個卑微的、可能永遠看不到前途的普通人……而你們,生來就擁有一切,你們有父母鋪路,有家族為你們準備好坦蕩的人生,只有我……縱然受盡了屈辱、用盡了心機,也永遠換不到青云直上的機會……”
直到那一日,在于廣陵父母的口中,他知道了于廣陵之所以能成為縣主夫婿的原因,也知道了其實自己本應有比他更好的倚仗。
他看著即將飛黃騰達的好友,也看著近在咫尺卻高不可攀的縣主,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就像被惡鬼附了身。
因為,他的心中有個念頭咆哮叫囂著,讓他全身冰冷,唯有心口一點灼熱,仿佛要焚燒了他的胸膛。
他目送縣主離開,長安這場沒完沒了的雨,又傾瀉下來,冰冷的雨點打在他的頭上臉上,就像天地在鞭笞他。
他走到家門口,卻沒有推開門,他不想回到那個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因為那里,有孫錄事留下的惡心氣味。
孫錄事……這個人第一次出現在簡安亭人生里,也是因為一場大雨。
在暴雨如注的秋夜,他的父親接到消息,說曲江的水暴漲,眼看就要沖垮堤岸了。
父親披蓑戴笠,摸黑趕去查看情況。到天亮時雨勢減小,他母親提著食盒去了曲江池,給丈夫送一口熱飯。
然而,因為雨天路滑,母親連人帶飯摔在水邊,一瘸一拐間被去巡查的孫錄事看見,借機送她回家,后來更是沒事也常來噓寒問暖。
有一夜他聽到父母在房內壓低了聲音爭吵,母親尖利又壓抑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格外刺耳:“簡太平,你是人嗎?你是個男人嗎?”
父親悶悶的聲音壓抑無比:“好,我不是男人,我一個不入流的工頭,剛被提拔成掌固,正經吃上公家飯,如今為了彰顯我男人本色,為你個婦人,跑去把頂頭上司揍一頓?”
母親含恨道:“頂多咱們回鄉去,又不是沒活路了……”
“你說什么蠢話!我老簡家十八輩河工,獨我一人得了薦,在堂堂京城工部謀上了事,兒子也爭氣被國子監取錄了,你讓我們棄了前程,回鄉下當泥腿子村夫?你讓安亭怎么辦?我們當初走的時候,村里可是擺了流水席送行的,這才一兩年就灰溜溜回去,我這張臉往哪兒擱?”
母親又氣又急,又無法反駁,只能捂臉痛哭。
“別吵了!以后把門關緊,沒事別出門,惹不起,咱躲得起!”
第五十七章天梯
那是簡安亭天真激昂的年少熱血時光終止之日。
從那一日起,他終于發現,父親寬厚的背并不足以撐起他的天地,母親溫柔營造的家庭其實不堪一擊,而他也已經到了,看清楚這個人世間的年齡。
門關得再緊也沒用,他母親對孫錄事的抗拒很快變成了迎合,被他撞見時,她流了眼淚,說是被迫無奈,可背地里,她早已戴上了孫錄事送的銀釧,愛不釋手。
他聽到了鄰里的風言風語,甚至國子監的同窗們似乎也朝他投來了嘲諷的神情。他的人生,陷入了最黑暗最無助的時刻。
然后,在長安堤壩垮塌的那一日,他和于廣陵提前從國子監散學,遇見了從太子車駕下來的零陵縣主。
他至今還清楚地記著那一日縣主的模樣。
漫天漫地的秋雨中,工部一眾官吏為她鋪設好通往王府臺階的磚塊。駕車的黃門替她設好金漆祥云嵌寶檀木車凳。
她一手提起裙擺,一手撐著描金貼銀十六骨宮制傘,服孝的潔白紈素如月華簇擁著她,羊脂白玉簪環束住她鴉羽似的濃發。
她下車時,銀絲繡紋披帛隨風而動,拂過馬車上的金鈴玉穗,金玉反射的光華在她仙姿皎皎的身影上微晃,神光離合,讓他仿佛直視日光般,眼睛灼痛又不舍閉眼。
而那個他怨毒暗恨、欲殺之后快的男人,在他家不可一世、讓他父母仰承鼻息的孫錄事,那一刻站在她的腳邊,奴顏婢膝點頭哈腰,卻被當眾斥責驅趕,連替她提一提裙擺的資格都沒有。
就像一道灼眼的亮光,猛然刺進了他晦暗陰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