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火光一起,眾人被吸引來時,躲在火場后的時景寧用力拉扯繩索,原本便未完工的梁柱自然會連同上方的木料一起徹底坍塌,將那件衣服壓在下方。與此同時,時景寧在后方大喊自己的名字,火焰升騰間,周圍所有東西的形狀都會變得扭曲,我們又被火遠隔在外頭,坍塌的剎那間,哪里看得清里面被壓下去的人影是否真人?
“待火勢平息后,我們撿拾到的,只能是被木料重壓又徹底焚燒的四分五裂焦尸,唯一留下的證據,只是驗尸檔案上寫明的,曾發現焦尸的關節處,有極難分辨的細微劃痕——那是時景寧順著關節分尸時,刀子無法避免會留下的痕跡。
“制造了楊槐江被冤魂索命后的假象后,姨母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表演痛苦悲哀。你先裝暈讓義莊收取走尸體,然后再假裝不肯相信,固執地奔赴義莊,因為你必須要將呂烏林的腳放回到之前那具尸身上,消除掉致命的漏洞。當然你趕去義莊的馬車上,肯定也藏著時景寧,送他順利地逃出了王府。
“自此,兩樁案子可說銜接完美,甚至姨母還貼心地替我準備好了來龍去脈。時景寧被死了,楊槐江也自盡了,兇手殺了人,也被死者帶走了。一切循環報應,撇清了所有人,只剩了一片白茫茫雪地,好生干凈——如果,我沒有掀起遮蓋一切的冰冷假象,一定要尋找真相的話,此時此刻,姨母你依舊是端莊賢惠的楊家主母,無人知曉你手上,曾沾染過多少鮮血。”
“胡扯!你們聽聽,她都胡說八道些什么!”定襄夫人怒吼著打斷她的話,“白千燈,我是你姨母,你娘是我堂妹!若不是我爹娘收養你娘,她早就流落街頭餓死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為了洗你身上克夫的罪名,為了替你們昌化王府撇清關系,你竟連姨母都敢攀扯!”
“若我要洗自己克夫的罪名,撇清王府,我大可接受姨母您制造的假象,宣布楊槐江殺害時景寧、又因此發癔癥自盡。”千燈冷冷看著她,道,“可是姨母,你為了嫁入高門,不惜毒殺前夫全家;為了隱瞞當年罪惡,殘忍殺害侄子呂烏林;為了自己利益而勾結郜國公主,誘我入毒計陷阱……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犯過的罪,無論如何苦心隱藏,無論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后,永遠無法抹除!”
“笑話,你聽聽你說的,像人話嗎?誰會信你這紅口白牙的胡話?”定襄夫人按著胸脯,痛楚咆哮,“照你這么說來,一切的起因都是我為了嫁入高門,毒殺前夫全家?我當時不過一介平民女子,又早已嫁人,我如何會在剛認識另一個男人時,便狠心殺夫?當寡婦對我有什么好處,我又如何肯定守喪三年后,他還會娶我?”
“因為你的女兒。”千燈盯著定襄夫人的眼,一字一頓道,“你在寒冬中艱難生下來,還沒來得及多抱一抱,便被淹死在冰冷河水中的那個孩子。”
定襄夫人如遭雷殛,她死死瞪著千燈,大張的嘴巴中嗬嗬地喘息著,卻擠不出半個字來。
“洗女。我娘曾說過,在民間鄉下,有人在頭胎得女后將其溺斃,謂之洗女,以求后續得子,斷絕女嬰。她提及此事時,黯然落淚,感同身受。我娘自己自然沒有遭受過此等萬惡習俗,昌化王府中也并無此事,那么——曾經遭受過這般對待的人,是誰呢?”
千燈說著,目光低垂,看向了癱軟在地的定襄夫人,低低道:“姨母,你曾因為我娘失去了未曾面世的孩子而訓斥過我,說自己的孩子在腹中一日日長大,失去了怎么可能不難過。那時候我曾想,姨母你自己并無孩子,怕是你也不能體會吧……但后來我去虢州調查,才知道原來你懷過孩子,但是,又沒有養過孩子。看來,你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被你狠心的婆家,洗掉了。
“在發覺葭沚姐因為懷了女兒而遭公婆嫌棄時,我曾看見你背地里為她流下的眼淚。因此,在發現你所做的一切時,我其實尚無十成把握,更無證據。但我決定賭一把,用孩子和當年一樣的情形,賭你會為了救孩子豁出一切,賭你愿意身敗名裂罪惡昭彰,賭你的人性與良知,尚未被罪惡私欲所湮滅。”
她賭贏了。
安安穩穩做了二十年定襄夫人的呂梅溪,在同樣的冰河與同樣剛剛降世的孩子面前崩潰,終究用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指出了尋找孩子的方向。
“姨母,我曾在庫房中,見過我娘要送給你卻未曾送出的金項圈,梅枝上點綴著小小青梅。因為姨母你的名字中有梅字,所以我娘曾送給過你梅花手鐲,這項圈必定是她備下,送給你孩子的。只可惜那個孩子,未曾來過世間……”
“不,我的孩子,她來過這世間……”定襄夫人捂著臉,眼淚簌簌而下,“我有孩子,出嫁后的第一年便懷孕了,那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唯一一個孩子……”
周圍一眾人雅雀無聲,看著這個在零陵縣主抽絲剝繭時還負隅頑抗的女人,此時終于徹底被擊潰,再也無力狡辯。
皇后輕出一口氣,盯著委頓于地的定襄夫人,開口問:“定襄夫人,為了攀附權貴,嫁入高門,你竟真下那般毒手,將前夫一家全部殺害?”
“我……我不知道水銀這么厲害,竟會害了全家,我只想要擺脫我前夫,換一個自由身而已。”定襄夫人匍匐于地,痛哭失聲,“我見過前夫的師傅,他一輩子打金,常受水銀熏蒸,手腳顫抖,神思恍惚,整個人渾渾噩噩,可他沒有死,他只是日子難挨而已!我,我沒想到……沒想到竟會害死全家……”
“就因為失去了女兒,所以你如此怨恨,一定要害前夫全家?”
“是,我恨他們,我也……沒法在那個家里呆下去了。”定襄夫人抓著佛殿前的青磚,指甲深深嵌入磚縫中,“我好怕,怕我又生一個女兒,又生一個……”
第七十二章當年
呂梅溪記得自己這輩子唯一一次生產,那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外面風雪正急,屋內她卻痛得、掙得渾身是汗。
第一胎總是比較艱難,但孩子總算順順當當墜地,是個漂亮的女娃兒,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哭了幾下后便止住了,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地瞧瞧她,又伏在她身旁睡去。
接生婆抱起這孩子,問她婆婆,洗嗎?